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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歲收成如何?”朔方縣鄉下,邵樹德突然走進了一戶民家,出言問道。

“風調雨順,頗稔。”農人名叫範延伯,早年去党項人那裡收皮子做生意,後來被搶掠一空,生意破產,這才回家種地。也算是見過點世面,因此在面對節帥時並不太過怯場。

“樂乎?”邵樹德問道。

“不樂。”

“何為不樂?”

“家中丁口兩人,中口一人,小口兩人,耕種五十畝地,年收粟七十斛。”範延伯唉聲嘆氣地說道:“官府就得收去五十餘斛。家人飢餓,春食花、夏食莖、秋食果、冬食實,勉為果腹。”

邵樹德默然。這年歲的百姓,主食得不到充足供應是常態,因為都給將帥們拿去養軍了。像範延伯家,一年起碼得二十多斛粟才夠全家人吃的。如果再有點徭役,需要乾重體力活時,還得補充營養,消耗更大。

糧食不足,就吃糠菜、瓜果、橡實、榆葉、桑甚。在青黃不接的時候,這些東西甚至被作為主食端上餐桌。

而軍士們呢,月給糧賜兩斛,逢年過節還有賞賜,如果家人還有田種,那麼一年到頭全家人吃得飽飽的,且還能經常吃肉,也有餘錢置辦各類物事,放心消費。

軍士和民人,生活確實天差地別!

糧食問題,從古至今都是焦點問題。靠良種都沒有實質作用,只能靠化肥解決,但對自己而言不可能,如今只能擴大耕種面積緩解,無法徹底解決。

按照人們普遍的共識,如果不出現災荒,耕種三年會有一年餘糧。當然那是國朝初期賦稅較輕的時候,在如今這個藩鎮林立,戰亂頻發的時候,耕種三百年都不會有餘糧,因為將帥們搜刮得厲害,盡一切可能將資源投入戰爭,有時候甚至連百姓活命的口糧都拿走,涸澤而漁。

“某看你家有五六畝的宅園,種了一些果蔬、桑棗,還養了牲畜,應還有些收入。”邵樹德說道。

“大帥,某家五口人,春衣一歲五件,冬衣兩歲五件。另有鞋、頭巾、裙衫、褲、襪,所耗甚多。”範延伯說道:“這頭牛,當年買了三千四百餘錢,只可耕十年,一年就是三百多錢。油、鹽、醬、醋、碗、鋤、鐮、斧都要錢,一年三齋兩社,亦得助粟一斗,酒若干。再有閒時,還得去割草、砍柴,官家隨時派人來收,竟是終年不得閒。”

這壓榨得是相當徹底了。

他看範延伯家裡,還算可以,生活應該還是中等了。朔方縣畢竟是首縣,靠近州城的地方也有河流,貞元年間便引水灌既,不至於窮到哪裡。真正窮的,還是那些家裡丁口不足、農田不足,也沒有牛的人家,連應付官府催課都勉強,更別說過上什麼好日子了。

“走吧,去下一家看看。”邵樹德揮了揮手,帶著親兵在村裡轉了起來。

農民的主要負擔,是官府徵收,第二大負擔,是鄉老弄的各種活動或社事。自己若是下令將鄉老的各種亂七八糟的活動給削減掉一部分,應該能減輕下百姓的負擔吧?活動的開支,主要是農戶承擔的,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甚至成了鄉老斂財的手段。

另外,也可以想辦法給農戶放牛,租金就象徵性收一點甚至不收。這是提高糧食播種面積及單產的最立竿見影的手段。銀川牧場,有些牛羊,但絕大部分還是馬匹,牛的問題,再想想辦法。

“這家人,為何連個農具都沒有?”站在院子裡,邵樹德看著空蕩蕩的柴房,問道。

這家只有一個婦人,帶著三個孩子,畏畏縮縮地站在院落一角。

婦人年歲應該不大,不過農活幹多了,膚色較黑、粗糙,手上全是老繭,衣衫也滿是補丁。孩童身上看著就沒幾兩肉,神情呆滯,躲在母親身後,連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親兵很快去找村裡人來問,半晌後才小聲道:“她夫君病死了,就一個小叔子,本來搭夥過日子,不過小叔從軍多年,了無音訊,也不知是死是活。”

“去哪裡從軍了?”

“七年前去靈州防秋,一場大敗,沒回到營中,據同行的人說應是死了。”

“竟無撫卹?”

“當時給了幾匹絹。”

軍士死後家屬月領糧賜一斛,直領十年,這是邵樹德在綏州定下的規矩。如今看來,夏州應該是沒這份撫卹的。

“夏州亦要有軍屬農場,軍士們在前線廝殺,家人竟過到這般田地,如何能安心?”邵樹德說道:“再給五匹絹、三斛粟,讓他們生活寬裕一些。”

他暫時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夏州以前戰死了不少軍士,邵樹德不可能一一給他們補發撫卹,財政上不允許。但從明年開始,夏州建設軍屬農場之事應要提上議事日程了。綏州軍屬農場今年播種了一千多頃,收糧113000多斛,還有少量牧草、瓜果、豆蔬、布帛,一直在給戰死或傷殘軍士發撫卹,讓他們的生活水平不至於急劇下降。

邵樹德很清楚自己的權力來源於何處。這個年代,軍人就是特權階層,他們是不可以虧待的。至於百姓的生活,自己慢慢想辦法。免費租牛、農具,擴大田畝數量等等,都可以有效提高他們的生活。

事情,要慢慢來。夏綏這個爛攤子,只要自己持之以恆,總能見到成效的。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五年。朱溫都能在一片白地上招徠流民,墾荒種地,自己難道不能做得比他好嗎?

至於李克用,不說了。這人軍事才能相當不錯,但政治才能、理政才能一塌湖塗,對百姓也沒有絲毫仁義之心。如果沒有外人插手,他定然是鬥不過朱溫的。

不會種田,還想贏?

在回夏州城的路上,邵樹德在一片河谷地上停了下來。目力所及之處,是蜿蜒流淌著的大河,是一望無際的草地。

這些草地,沒有被開發出來,因為這是朝廷圈下來的牧場。曾經還派過使者過來監督,牧養牛羊。上百年過去了,牧場經營不善,內外勾結偷盜,已經沒有多少牛羊。

夏州,還是有現成的可利用的土地的。朝廷這個樣子,也管不了太多了,以後當可以放心大膽地墾田。

不過他隨即又想起了夏綏的畜牧業。這是一項規模龐大的產業,貞元年間曾經有幾十萬頭歸屬朝廷的牛羊。現在基本都荒廢了,唯一留存的成果,也就只有位於銀州的銀川牧場了,還在頑強地為朝廷供應軍馬。

畜牧業,大有可為,不能把目光僅放在種植業上。畜牧產出多了,可以換錢,可以產出布、革,自己也可以少向種地的百姓收稅。

夏綏四州,地域遼闊,向北一直到豐州那邊。而今自己治下十二縣(不算宥州兩縣),經過三年時間的折騰,也不過才二十萬漢民,遠沒有到土地承載力的極限。草原,應是自己該考慮的另一大財稅來源,只是需要面對党項人的反彈。

過幾天,該去銀川牧場看看了。裴老將軍代管牧場多年,聽聞他對牧業一事也頗多見解,應該能夠給自己提供些建議。順便,盤點下自己手頭的資產。今年軍士們的賞賜靠著富平八縣湖弄過去了,明年呢?

兩萬大頭兵,可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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