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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明元年十一月初八,黃巢陷汝州。朝堂諸公眼看河南諸鎮不作為,形勢有點不對,終於決定要授予黃某去年求取的天平軍節度使大位了,不過是不是為時已晚呢?

封隱下直後,直接去市裡買了些酒肉,然後匆匆回家,讓他娘子整治了一番,便喝起了悶酒。這京中生活,確實比不得在河東快意,月賜糧兩石,外加少許絹帛錢糧,只堪堪夠全家老小吃用。軍中交際來往是別想了,囊中羞澀也。

封隱有時候都在想,自己還是不是封氏子弟,為何自家兩個從妹都衣食無憂,生活富足,自己卻要在軍中打拼,生活窘迫呢?都是河中封氏子弟,唉!

“郎君,今日小姑又來了,但哭。”將下酒菜端上來後,劉氏嘆了口氣,說道。

“內妹又作甚?可是因為那魏緄?”封隱煩躁地放下酒杯,問道。

“魏緄終日求官,四處奔走,錢財將盡,還不肯休,竟將小姑之嫁妝偷偷售賣,好去跑門路。”劉氏安慰了一下午自家丈夫的從妹,自然有感情傾向。

“魏氏乃鉅鹿郡望,內妹也頗有資財,竟都花光了?”封隱有些吃驚。

“應是如此了。”劉氏也不是很確定,但看小姑那樣子,應該是沒錯了。

封隱頗有種無語問蒼天的感覺。自己在河東時,殫精竭慮,為此還受了重傷,才撈到了一點財貨。魏緄那廝與自家內妹,從鉅鹿來京,帶了那麼多財貨,竟然都花光了,這真不知道說什麼好。

“可曾求得一官半職?”

“不曾。田令孜那些假子,貪得無厭,手中官位奇貨可居,又怎可能輕授?”

“魏氏好歹也是大族,就不能回刑州?做個縣尉亦可啊!”封隱怒其不爭,道:“堂兄不也在做長安尉麼?”

劉氏但嘆氣,也無語。

“官迷心竅,國子監白讀了!”封隱勐灌了一大口酒,怒道。

自己拼死拼活,與一幫除了吃喝嫖賭什麼也不會的神策營軍官虛與委蛇,還不是為了養家湖口。結果自家這兩個親戚,唉。那魏緄自詡名士,所作所為竟如此可笑,自家內妹祖母乃范陽盧氏、生母是滎陽鄭氏,從小知書達理,嫁給這廝真是辱沒了。

“不說了。”封隱很煩躁,直灌酒。

“郎君,妾聽聞神策營要出征,此事可為真?”劉氏坐了下來,擔憂地問道。

“真的。”封隱抬起頭,看著廳外漸深的夜色,良久才道:“聖人慾發關內諸軍及神策營軍士守潼關。軍中傳言,昔年安祿山不過五萬眾,哥舒翰十五萬軍不能守,今黃巢六十萬眾,如何守之?怕是皆去送死矣。”

聽封隱這麼一說,劉氏也差點哭了。她雖是婦人,也知道神策軍將士不習征戰,難堪大用。若黃巢引軍西來,何人能擋之?

“今日聖人檢閱神策營將士,田令孜舉薦左軍馬軍將軍張承範為先鋒,將弩手兩千八百人先行,前往潼關。過幾日,還有後續人馬出動……”

劉氏怔怔無言。她也是軍校家庭出身,自然曉得兵兇戰危。神策軍這些兵將,在她一個婦道人家看來,也就只能嚇唬人,一上陣就要露陷。這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第二日,因不用上直,封隱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為家中吵鬧的小兒女弄醒。無奈之下起床,隨便吃了點湯餅後,便到大街上轉悠。

如今的長安,到處傳遞著讓人不安的資訊。經過一戶人家門口時,封隱聽到有哭聲,探頭一望,卻是老熟人,神策營右軍弩手崔全。崔全父子二人在家抱頭痛哭,旁若無人,讓封隱心裡更加煩躁。

這父子二人,皆名列軍籍文冊,卻沒到營過一天。花錢僱了寺廟病坊的乞兒代他們從軍,聖人豐厚的賞賜卻全部截留下來。平日裡鮮衣怒馬,氣勢不凡,而今要上陣出征了,乞兒連站都站不穩,張承範不可能被湖弄,多半自忖必死,在家痛哭了。

封隱恨恨地踢飛了面前的一個碎瓦片。連自家娘子都知道禁軍不堪戰,朝堂諸公到底在想什麼呢?

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所見所聞,無不讓封隱的心跌入谷底。有禁軍將士在招募貧人代行出征,有人爛醉如泥醉生夢死,還有人在收拾細軟準備去畿縣暫避,竟無一人願前往潼關拒敵。

不知不覺走到了軍營附近,同袍見了也是一怔,不過沒多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各自離去了。軍營內亂哄哄的,因為傳聞聖人發不出賞賜了,很多人便哄搶軍中財物,四散而去。甚至還有人剝下衣甲、弓刀換錢逃命去的,也不知道買這些器物的人想要做甚,多半不是為了抵禦巢眾,而是為了劫掠坊市吧。

一路長嘆著返回家中,封隱定定地坐了良久,隨後才吩咐道:“娘子,這幾日便收拾細軟,帶孩兒們去河中吧。”

“河中府?”劉氏驚訝道:“王重榮剛剛作亂,怕是不太平靜。”

封隱伸手輕扶額頭,道:“是某想差了。”

“郎君亦覺得長安不能留了?”劉氏追問。翁婆都在河中,本來是個好去處,但前陣子王重榮作亂,節帥李都不能制,亂兵四處劫掠,如今卻不敢去了。

“巢眾若來,長安必破,這裡不能留。”封隱斬釘截鐵地說道:“先找個畿縣避一下吧,越快越好。外舅、外姑那邊也說一下,能走便走,勿要遲疑。神策營軍士,娘子你亦是知道的,十個裡頭有一個能戰的就不錯了,指望他們是不成的。”

“聽聞黃巢有大志,興許會秋毫無犯呢?”劉氏還是有些猶豫。她家世代從軍,父兄皆為神策軍牙校,一直住在這長安城裡,如今能去哪裡?

“湖塗!”封隱斥道:“巢軍在河南越是剋制,進長安後就越會放肆。秋毫無犯是別想了,劫掠財貨、爭搶女子倒是極有可能。此事不用多言,明日你便回趟家,多的不用帶,細軟收拾好了,弓、甲、刀隨身,去畿縣避一避。就往——北邊走。”

不知道為什麼,封隱下意識地就想往北邊跑,或許在他潛意識裡,那個地方更安全吧。

說完這個,封隱放下了一樁心事。亂世之中,能保得一家老小性命,已是僥天之倖。這天下,誰做天子又有什麼關係?今只願闔家安全,別無他念。

到了午後,崔家父子從門前匆匆路過,竟也收拾細軟跑路了。封隱苦笑,不知張將軍能否湊得足夠軍士去守禦潼關。靠徵發坊市民多半是不成的,長安的這些人,早垮了,還不如晉陽坊市民可靠。至少人家還能聯合起來擊殺劫掠的昭義軍亂卒,長安坊市民能做什麼?

又喝了點小酒後,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日,至傍晚時分,外廳中又有哭聲。仔細一聽,卻是自家從妹的。封隱無奈,穿好衣物後出來,道:“早勸你等回鉅鹿,今又哭哭啼啼的,有甚用?這長安城早晚要破,留在這裡,怕不是被巢軍掠去當了賊卷。”

“郎君莫要嚇唬小姑。”劉氏瞪了自家丈夫一眼,不過心裡也是一顫。郎君這從妹,出身高貴,長得花容月貌的,還精通文章,雖不如嫁給進士家的另一位從妹可以指點考學士子的文章、律詩,但也非常不錯了。巢軍若來,兩姐妹都有極大可能被掠去,唉,這世道,婦人就是件物事,與牛羊無異,被人擄來擄去的。公卿貴女又如何,怕是聖人嬪妃、宗室玉葉也保不住吧。

“魏緄又做什麼了?”封隱坐下來問道。

從妹但哭不答。劉氏無奈,嘆了口氣,道:“小姑夫不知從哪聽來了訊息,說觀軍容使田令孜言三川帥臣皆其心腹,勸聖人幸蜀,若隨駕而去,定然飛黃騰達。然乏錢,苦無門路,田令孜假子薛某見內妹顏色,欲誘其獻妻。”

“胡鬧!”封隱大怒道:“明日便收拾器物,回刑州去。”

“巢軍六十萬眾,在關東四處掠地,如今能去哪兒?不如讓小姑跟著我們一起去畿縣避避。”劉氏道。

“也只能如此了。”封隱揮了揮手,不想再摻和這些破事,旋又道:“明日某去見見李大夫。自晉陽回來後,終日悶悶不樂,而今事急,說不定還有重新起用之機。若能出鎮掌兵,便再好不過了。京西北八鎮,近二十萬兵馬,總要比神策營堪戰。”

“此事緊要,郎君當以之為重。”劉氏出身武人家庭,對這種事情的敏感性頗高,因此立刻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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