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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綏州,暴雨說來就來。邵樹德帶著一行人找了個村子暫避。
大群武夫的到來,讓村子裡的百姓有些緊張。不過在看到他們只是找地方避雨,並不劫掠之後,人們終於放下了心。有幾個膽大的少年,甚至還遠遠看著軍士身上的盔甲、手裡的步弓,羨慕之情溢於言表。
“水利,農業之命脈。”邵樹德坐在一個馬紮上,看著屋外漫天的大雨,只覺有些可惜。這些水用不了多久,就會白白流掉、滲漏掉、蒸發掉,無法為農業生產所利用。
“國朝素來重視水利。”宋樂在一旁說道:“有水部郎中、員外郎,掌天下川瀆、陂池之政令,以導達溝血,堰決河渠。仲春乃命通溝瀆,立堤防,孟冬而畢。若秋、夏霖潦,泛溢沖壞者,則不待其時而修葺。”
“惜數十年來,藩鎮相侵,軍爭甚烈,民力漸漸透支,以至陂池不修,川瀆淤塞。”邵樹德感覺宋樂有化身憤青的趨勢。關中那是真的荒廢了水利,但夏綏,原本就沒建設過什麼水利設施。貞元年間開延化渠,那還是國朝史上第一次,要罵也是罵接下來的近百年,夏綏上下不思進取,沒有再接再厲吧。
不過這其實也沒啥理由。夏綏是軍事重鎮,從來不是什麼大後方,最近百年,他們大部分時候在和吐蕃進行戰爭,偶爾還要鎮壓轄區內的党項部落。北邊天德軍有事時,還要北上幫他們抵禦回鶻,幾乎就是一部戰爭機器。你讓那些大大小小的軍頭搞生產,真的難為他們了。當年夏州開延化渠,還是朝廷給支的招呢,並派了專業官僚過來幫忙。
“昨夜讀白樂天之《錢塘湖石記》,甚為感慨。宋別駕,有志者事竟成,夏綏這番大業,還需你幫我。”邵樹德說道。
宋樂聽他嘴裡說的是“夏綏”,而不是“綏州”,輕聲笑了笑,道:“打打殺殺的事我不懂,其他事務,宋某責無旁貸。”
“這比打打殺殺還重要。”邵樹德坐正了身子,道:“前些日子我登鐘樓,觀綏州夜景。雖中秋佳節,然城中燈火稀稀落落。可見百姓生活不豐,家無餘糧,即便是節日,也沒法好好慶祝一番。這,不是我想要的綏州。”
宋樂也嘆了口氣,沒說什麼。
暴雨停下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範河讓軍士們去熱乾糧,邵樹德則仔細觀察起了農家生活。
剛才透過詢問得知,這個村子共有34戶人家,沿著一條通向無定河的小溪開墾農田。春種粟麥,秋天收穫,一年一季,日子勉強過得去。但這是正常歲月,如果大旱的話,小溪乾涸,農田無灌既,便要絕收了。
躲雨的這戶人家大概有40畝地,村裡和他們情況一樣的還有19家,墾田數普遍在20-50畝之間。另外有6家比他們強一些,但也不到百畝,家裡皆有人在州城當兵。超過百畝的村裡總共只有2家,祖上都是州城軍校。
此外,墾田不足20畝的還有6家,生活應該不會怎麼好。至少,剛才從村外進來時,邵樹德看到有些家庭並沒有大牲畜。
沒有牛馬,如何耕作?
“牛壯日耕十畝地,人閒常掃一茅茨”這句話可不是開玩笑。
張廷珪亦說:“君所恃在民,民所恃在食,食所資在耕,耕所資在牛。牛廢則耕廢,耕廢則食去。食去則民亡,民亡則何恃為君?”
一頭牛,一天要消耗十斤粗飼料,一般由農作物的稈、葉、豆殼、谷秕(未成熟粟米的癟谷)和牧草混合做成。邵樹德在河東時聽手下軍士講過,家裡大概要有40畝地,才能維持得了牛的消耗。
但那是河南、河北,如果在夏綏,因為有大片不適宜耕作的丘陵、草地的存在,條件或許可以放低些,估計20-30畝地的家庭也能養得起牛,這與他剛才觀察到的情況對得上。
夏綏畜牧業如此發達的地方,照理來說不應該缺牛啊!猶記得本朝永隆年間,光夏州一地,就因為疫病而一次死了18萬頭牛馬。如今的銀州部分地區,水草豐美,朝廷設銀川牧場(天寶時銀州為銀川郡),平均每年進獻七千到一萬匹軍馬。
其他地方也就算了,夏綏也能缺?
好吧,這個認知重新整理了邵樹德的三觀,之前他是真的不懂,但現在知道民生有多艱難了。
乾糧很快熱好了,邵樹德吃著粗硬的胡餅。以前覺得味道不怎麼樣,但看著民眾捉襟見肘的生計,一點不覺得難吃了。他想起了剛才那幾個村裡少年羨慕的目光,他們所羨慕的,可能並不是武夫的威風,而是生活水平質的提升吧?
軍隊是暴力機器,晚唐的武夫更是暴力機器中的戰鬥機,他們是不可能如普通百姓那樣農閒時吃糠咽菜的。你給他們槐葉飯試試看?保你腦袋頃刻間搬家。
也只有百姓,自己半年吃糠咽菜,辛勤勞作,最後不多的餘糧還要被多如牛毛的軍士拿走,甚至連活命的口糧也被拿走。唉,這世道啊!黃巢那夥人,初起事時應該也是因為活不下去了吧?
離開這個村子後,邵樹德又在附近轉悠了幾天,這才返回了州城。
“玉娘,幫我記一些東西。”吃罷晚飯後,邵樹德坐上特意找人打製的交椅,說道:“不用太文雅,我說什麼直接記下就行了,我怕忘了。”
趙玉點了點頭,磨完墨後攤開紙筆,看著邵樹德。
“第一條,要修陂塘、開鑿水渠。”
趙玉依言記下。
“第二條,找人建提水車。”
“第三條,打製更多農具,廣蓄牛馬。”
“第四條,對党項部落動兵。”
寫到這裡,趙玉一顫,彷彿會說話的大眼睛看了下邵樹德,充滿憂慮。
“罷了,最後一條先劃掉吧。”邵樹德嘆了口氣,道:“如今不是好時機。明年一旦有事,後方又不靖,怎能安心出師。”
“郎君要出征?”
邵樹德注意到了趙玉對自己的新稱呼,之前是“將軍”,顯得有點生分了,現在叫“郎君”,顯然說明了很多事情。心情大好之下,直接將美嬌娘摟在懷裡,看著她嫵媚的雙眼,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黃巢已經突破層層攔截,將手握重兵的高駢甩在身後,而今在河南攻城略地,號數十萬眾。他若有心,必會入關中,逼近長安。屆時,聖人怕不是又得昭告天下,令諸道兵馬勤王。京西北八鎮,素為朝廷屏藩,焉能不出兵?”
“不過也不必過於擔心。夏綏鎮百餘年來便與吐蕃、回鶻、党項征戰不休,軍士精銳,能征慣戰。諸葛大帥手握兩萬雄兵,還有党項蕃部兵馬,若是傾巢而出,帶著三四萬人南下不成問題。或無法正面擊敗黃巢,但自保應無大的問題。”見趙玉不說話,邵樹德又解釋道。
“郎君已是一州之主,手握精兵,諸將順服,就不能安安穩穩地守著這份基業嗎?”趙玉幽幽嘆了口氣,似是想起了自己不堪的過往,用低如蚊蚋般的聲音說道:“郎君能善待我們母女,甚好,妾也不想被人擄來擄去。”
“既入此局,又如何能夠退出。”邵樹德莫名想起了後世割據西北長達三百多年的拓跋党項政權,人家那也是長期消化了夏綏銀宥四州,然後又佔了靈州這個產糧後勤基地,方才有資本關起門來做土皇帝的。
而今自己治下不過四五萬百姓,連鐵林軍都養不起,又有什麼資格選擇呢?關中數十萬兵馬的混戰,穿越者又如何?一個不好,也被碾成齏粉。
“果兒最近在做什麼?每次回家,她都躲著我。”
“妾在教她讀書習字。”趙玉道。
“用不用請個先生?”邵樹德問道。
趙玉無奈道:“綏州的那些先生,學問還不如妾精深呢。”
這事並不出乎邵樹德意料。天水趙氏,在國朝雖然算不上頂級家族,但也是個中等門閥。趙玉的先祖趙慈景娶了李淵第五女長廣公主,國朝二百餘年,已經出了數十位五品以上官員,其中四人更是當過宰相。
趙玉的父親曾在太原府為官,卒於任上。現在最親近的親戚有兩個,一位叫趙光逢的從叔前年剛中了進士,目前在朝當監察御史,一位叫趙儉的在邠寧當牙將。邵樹德剛聽到時也嚇了一跳,自己當初見色起意,將趙玉擄回家,現在看來是擔了不小風險。
又是朝官又是鎮將的,差點把自己好色的老毛病給當場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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