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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符五年十二月初三,遮虜軍城,風掣紅旗凍不翻。
昨日是天德軍最後一次出城。他們將離城數里的一片小樹林給毀了。部分噼成柴運回城內,剩下的放了一把火燒掉,連帶著周圍大片的荒草灌木,通通燒掉,免得留下來資敵。
攻城,當然要攻城器械。李國昌父子的大同軍,是一支體系完備,各色人才齊聚,有戰兵,有輔兵,有隨軍匠營的經制軍隊。他們的輜重營當然有臨戰打製攻城器械的能力,不過需要大量木料,天德軍將近處的樹林清理了,一則可以讓敵軍沒法埋伏部隊,二則可以讓他們無法就近獲取木料,增加他們打製器械的時間和成本。
另外,草城川一帶本來有不少民眾居住著的,胡漢混雜。天德軍之前“捋”過一遍,徵用了不少糧草和牛羊馬匹。之前他們還被大同叛軍割過一茬羊毛,此時就是再傻也知道不能久留了,因此一個個跑得影都沒有,要麼去了山裡躲藏起來,要麼南下嵐、石二州避難。李氏父子再來,想必野無所掠,一定很蛋疼吧。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十二月初六,大同叛軍果然如期而至。
打先鋒的是一支亮出“李”字大旗的步騎混合部隊,也不知道姓甚名誰,畢竟唐代姓李的人也太多了一些。從城頭上觀察判斷,敵軍大概有步兵兩千餘,騎兵七八百人,合計不過三千,差不多是比較合適的前鋒部隊的數字。
邵樹德作為監軍的心腹,當然也“有幸”上城瞭敵。他暗中用跟別人請教來的估算之法判斷敵軍人數,最後得出步兵在三千人以上,騎兵約有千人的數字。與幾個斥候老手的估算數字有些差距,不過也正常,畢竟自己沒學多久,有這個水平算不錯了。
敵軍這支前鋒抵達遮虜軍城下後,派了兩名騎兵過來叫陣。言辭並不激烈,大意是表明自己身份,同時誇耀武功,要天德軍速速投降,李振武(李國昌)父子定然會不計前嫌,可“共謀大事”。
“誰能為我誅殺此賊?”郝振威看著城下耀武揚威的兩名叛軍騎兵,怒問道。
邵樹德從箭壺裡抽出一枝重箭,正欲答話,卻聽郝振威身側某親兵吼道:“我來!”
只見此人取下長箭後,上弦、沉腰、拉弓、瞄準,動作一氣呵成,充滿節奏的美感。“嗖”,離弦之箭飛射而去,擦過一名騎士頭頂的帽盔,狠狠地沒入了凍土之內。
城頭眾人發出齊嘆,惋惜這枝差之毫釐的箭失。而城下的騎士則被嚇了一跳,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撥馬迴轉。邵樹德不等他們走遠,張弓搭箭,重箭破空而去,攜帶著千鈞之勢,將一名騎士從馬上射落。
騎士身上有鐵甲,故受創不重,但侮辱性極強。他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不意兩枝破甲箭又接踵而至,一箭射落了他的頭盔,一箭射中大腿後部,血流如注。另外一人也不敢救,直接打馬跑路,將戰友晾在當場。
遠處的叛軍大隊看到後,頓時起了一陣騷動。逃回去的騎兵被軍官一把揪了下來,隨後幾人上前將其五花大綁,在陣前就斬了。拋棄袍澤逃跑,無論放在哪邊都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何況這是陣前,會影響士氣的。
邵樹德對叛軍紀律之森嚴也有些驚歎,不過他手底卻不慢,又補了一箭,將那位受傷的敵軍騎手徹底擊殺,這才放下步弓,朝丘維道和郝振威道:“都將、監軍,幸不辱命!”
“好!好!邵副將如此神勇,本使欣慰至極,賞錢十貫!”丘維道自覺臉上有光,笑呵呵地說道。
“邵副將這一手箭術確實出神入化,賜絹三十匹。”郝振威也有些高興,雖然這廝曾經拒絕過自己的招攬,讓他有點不快,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陣前射殺敵軍,提振本方士氣,於大局有益,該賞還是得賞。
“邵樹德邵副將射殺敵軍大將,都將下令賞錢十貫、賜絹三十匹!”很快便有傳令兵下城,將這道命令傳遍各營,以激勵眾軍士奮勇殺敵。
邵樹德有些汗顏,這尼瑪什麼鬼!被他射死的敵兵背上無認旗,裝束也不是什麼高階軍官的模樣,撐死了是個小校罷了。宣傳,都是宣傳啊!
不過你也不得不承認,郝振威玩的這一手還是挺漂亮的。大部分士兵都在城內,他們又沒看到城外發生了什麼。都頭說殺了敵軍大將,那就是真的,因此在這一瞬間,大夥計程車氣都有所提高。
再加上賞格也不低,財帛動人心哪,十貫錢外加三十匹絹,那可比副將還值錢了,差不多是一名十將的賞格,回鄉買地娶媳婦一點問題都沒有。
另外,這種宣傳對邵樹德本人也有極大的好處。名氣,也是一種隱形的資源。打個可能不太恰當的比方,有朝一日天德軍兵敗,部眾星散,如果邵樹德遇到潰兵,憑藉名氣當場就能收攏不少人。有的時候,它甚至比錢財還管用,雖然看不見摸不著。
“丘使君,李盡忠當不會攻城了。士氣新挫,又只有這麼點人,今日無憂矣。”郝振威捋了捋鬍鬚,朝丘維道:“你我不如回營處理軍務,城頭留給小兒輩足矣。”
郝振威這話說得有點裝逼,不過也不能說錯了。李盡忠——邵樹德也是剛知道這個叛軍先鋒大將的名字——手底下不過三千步騎,還很缺器械,是沒有能力對遮虜軍城造成威脅的。他們甚至連截斷遮虜軍的對外交通都做不到,城裡出來的信使,可以輕易尋找到空隙前往其他地方,叛軍根本攔不過來。
丘維道當然也很清楚這一點。不過他沒有武夫的大心臟,對叛軍主力還是有些畏懼。
李氏父子號稱五萬大軍,這當然是扯澹,不過兩萬多人還是有的。聽說上次洪谷大勝之後,代北胡漢居民又多有從軍的,兵力再度膨脹,別看天德軍在遮虜軍城這邊有六千人上下,但成分複雜,真正能打仗的不到一半,若是李氏父子傾力來攻,並不是那麼保險。
當然這會他並不會當著眾軍士的面說什麼,這不太合適,有可能會影響到士氣。因此,在含笑點頭之後,他與郝振威雙雙下了城樓,朝城內的將府走去。邵樹德作為監軍的護軍副將,當然也要一起隨行了,城頭上可能爆發的戰鬥與他無關,他也插不進手,那是郝振威的牙軍將領們的事情。
“叛軍兵分兩路,一路往代州,由李國昌統率,防禦行營重兵,一路攻嵐、石二州,由李克用統率。就是不知這兩路里,到底哪一路才是主力。可恨猩、代間的朝廷兵馬心不齊,否則集結起來主動進攻,打一打就知道叛軍主力在哪了。”行走在兵甲森嚴的大街上,丘維道嘆息著說道:“河東、昭義、義成、義武、忠武、河陽六鎮大軍,數萬龍精虎勐之士,竟然逡巡不進,猶豫不決,仗打成這樣,一個個都該殺頭!”
郝振威看了一眼這個義憤填膺的太監監軍,心裡有些好笑。你們這些閹宦,除了弄權還有什麼本事?如此惺惺作態,又給誰看呢?
不過心裡驚訝、鄙視,卻不妨礙他嘴上唱讚歌:“監軍使憂心國事,當真為我輩楷模。行營那邊,事情複雜,當真是一言難盡。咱們這會堵在叛軍南下必經之路上,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唯奮勇殺敵,報效朝廷。”
“郝都將卻是深明大義之人。日後本使回了長安,遇到阿父,也得好好說道說道。這代北行營那麼多兵將,來來回回,卻盡是些無能之輩。郝都將前有中陵水之戰堂堂之陣破敵,現有死守遮虜平當賊通路之壯舉,對朝廷之忠心日月可鑑。如此良將不用,還用何人?”丘維道貌似氣憤地說道。
聽丘維道提到“阿父”二字,郝振威的臉色陡然變了變,不過很快就恢復正常了。天德軍與其他藩鎮不同,他們只有一州二縣之地,還地處邊陲,直面草原威脅,故對朝廷的依賴非常大,日常糧餉、物資皆需朝廷透過靈州、夏州、振武軍等地轉運過來。
所以,對他們而言,長安的大人物就是天,能一言而決他們的榮華富貴乃至生死。郝振威既有上進之意,那麼刻意結交監軍宦官也就很正常了,畢竟長安如今誰做主傻子都知道。
兩人就這樣一邊閒聊一邊走路,很快便到了將府。邵樹德取下弓箭交給門前守衛的軍士,然後跟著丘維道走了進去。府內有不少人在辦公,基本都是出征時跟著來的豐州幕府僚左官員,級別不高,但實務能力不差,幫著郝振威處理各種後勤、民政事務。
府內當然也有許多兵將,邵樹德甚至看見了那天在城外倉庫跟自己發生衝突的那個牙軍小軍官。不過他此時面色凝重,正與人大聲爭吵著什麼,似乎是要派人出城給據守城外寨子的十將李仁軍送訊息。那個寨子與遮虜軍城互為掎角之勢,只要寨子一天不破,那麼叛軍就始終沒法全力攻城,處於被夾擊的態勢。
大家都是打了多年仗的“老牌”武夫了,對於寨子價值的認識非常深刻,絕對不可能坐視其被叛軍攻破的。因此,派個人出城聯絡一下,堅定其死守的決心,也就很自然了。
邵樹德懶得關心郝振威嫡系私下裡的爭吵,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兩位大人物的身後,很快就進了將府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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