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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就在天德軍於東城、軍城之間肆虐的時候,朝廷詔書又至。

丘維道作為監軍,與都將郝振威一起領旨。詔書的內容其實很簡單,就是要求天德軍東進大同軍轄境,與契必章、赫連鐸部併力作戰,共討李國昌父子。

許是收了好處,天使也不憚多講幾句話。

他著重透露了如今河東的局勢,沙陀兵馬已經擺平了原大同軍轄區的各反對勢力,開始逐步南侵。就在上個月,他們攻入了猩、代二州,焚燬了唐林縣和崞縣,囂張至極。

朝廷第一次組織的針對大同叛軍的圍剿,因為太僕卿盧簡方暴斃於途而宣告失敗。

如今數月過去,很快又組織了第二次攻勢。以前左金吾大將軍、昭義軍節度使曹翔為河東節度使、代北北面行營招討使,統一節制在晉陽一帶集結的昭義、河東、義武等各鎮兵馬。

彼時晉陽人心惶惶。原節度使竇瀚是延安公主的駙馬,威望嚴重不足,不太鎮得住那些驕兵悍將。

而且他本人也有點慌,竟然大發民夫在晉陽城外挖壕溝,引得諸軍輕視。

這還不算,派遣去各地佈防的人馬時常譁變邀賞,竇瀚也沒有辦法。最嚴重一次,他派遣過去催促大軍出動的馬步都虞候鄧虔被殺,亂軍帶著鄧虔的屍體入城,竇瀚與監軍驚慌失措,最後擠了點錢出來發下去才算完事。

譁變邀賞,捕殺大將,居然沒有任何懲罰,還有賞賜!晉陽城內外諸軍一下子都“懂”了,於是紛紛要求賞錢,不然就鬧事。

竇瀚無奈,只能從商人那裡借了五萬緡錢犒賞諸軍,這才堪堪穩住局面,但顯然已沒人把他當回事了。

竇瀚舉止失措,朝廷也看不下去。若平常年景,你廢物就廢物點吧,當個天下三大名鎮(另外兩個是劍南、淮南)之一的節帥,鍍鍍金、撈撈錢,也未嘗不可。

但眼下是什麼時候了?肯定不能讓你胡鬧。於是朝廷很快走馬換將,讓昭義軍節度使曹翔改任河東節度使,統一指揮各部,討伐李國昌父子。

曹翔是七月份到晉陽的,還帶著數千昭義精兵。

甫一抵達,便逮捕了殺鄧虔的軍士十三人,斬於刑場。義武軍鬧餉,曹翔快刀斬亂麻,斬鬧得最歡的十將一人,很快穩定了餘部。

而在看到曹某人這麼勐之後,聚集在此的河東、義成、義武、昭義、忠武、河陽諸鎮兵也為之肅然,再沒人敢胡鬧。

當然熟悉軍旅的都知道,曹翔這種殺人立威的手段也只穩得住一時。代北行營轄下兵馬來源複雜,驕兵悍將甚多,對曹翔不服氣的不知道有多少。眼下只不過暫時隱忍罷了,一有機會他們就會跳出來二度鬧事。

曹翔當然也很明白這點,他打的主意是儘快率軍北上,與李國昌父子大戰一場。仗著自己兵多,曹翔覺得還是有點勝算的。只要勝利了,那麼就有了威望,驕兵悍將們也只能把那些腌臢心思收起來,夾著尾巴做人。

計劃確實不錯,也很有可行性。

而且,曹大帥為了提高勝率,還上奏朝廷,諭令天德軍都頭郝振威、蕃將契必章、陰山都督赫連鐸部兵馬歸其節制,儘速出兵,殺入雲、朔間,牽制李逆兵力,為南邊的主力會戰打好基礎。

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了。聽完天使的敘述,郝振威的臉立刻就黑了,監軍使丘維道也有些沉默。

本來以為是一場郊遊般的軍事行動,結果搞成這副德性。

繼續拖延肯定是不行的了,此時朝廷還有些威望,至少關內道這些藩鎮是比較乖順的,郝振威再不情願,當著眾人面接到詔書後,也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硬著頭皮東行。但心情很差就是了,回到軍營後,有人衝撞了他,當場就命人吊起來打了個半死。

八月初七,在徵集了部分大車、駝馬之後,諸軍依次離開東城,朝東南方出發。

這個方向有通衢大道直入雲、朔二州,全速行軍的話,十餘日便可抵達,繼而牽制李逆軍隊,給晉陽的曹大帥創造機會。

說實話,這不是什麼好活。振武軍、大同軍驍銳,近期又連戰連勝,士氣高昂,即便只有偏師守雲、朔,也不是那麼好打的。

最關鍵的是,這裡遠離核心戰場,基本不可能撈到什麼功勞,相反還要死人。雲、朔二州估計也早已被李國昌父子刮地三尺了,更無油水可撈,你說去了有什麼意思?

“奶奶的,連小船都這麼難籌集。這東城兵好狠哪,什麼都不留給咱們。”金河之畔,盧懷忠看著橫在自己面前的一條小河,嘴裡都都囔囔地發洩著不滿。

邵樹德有時候覺得老盧的話是真多,整天聒噪,吵得自己腦袋疼。

振武軍又不是傻子,提前撤離,難道還給你留多少物資器具不成?他們這會能蒐羅到一些藏起來的小漁船,已經是老天保佑了,慢慢渡河吧,反正也沒人敢來找麻煩。

金河就是今天的大黑河,是黃河支流,流經呼和浩特,在托克托縣附近注入黃河。

東受降城在黃河之北、金河以西,欲從此向東,必先渡過金河。本來渡具是有的,然六城水運使衙門的船已經返航了,人家歸朔方軍節制,能幫忙運送物資到東城這片已經很給面子了,不能要求太多。

“慢慢渡吧,船少,就分批。”邵樹德頂盔摜甲,手握橫刀,看著在突將們團團圍護之下登上一艘小船的監軍使丘維道,突然扭頭朝任遇吉吩咐道:“待會你們火先渡河,過河後加強戒備,戰場之上,大意不得。”

“隊頭為何不先渡河?丘使君這幾日很明顯對你有所看重,早點渡河,到丘使君跟前露個面也是好的。你看那關開閏,馬屁拍得多勤!”任遇吉稍稍靠近了一些,賊兮兮地說道。

“我等終究是孫十將的兵……”邵樹德嘆了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

天德軍數千人一整天都在渡河。船少,就是這個德行。若不是臨時砍伐樹木做了一些筏子的話,估計還要折騰更久。

邵樹德得空的時候,也拿出毛筆把這條給記了下來。

不會高階將領們帶兵的方法,那就要自己主動學習,從日常軍旅生活中遇到的事情裡提煉有用的結論,並時時揣摩,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做有什麼好處?不這麼做又會如何?

甚至不光自己,他還拉著身邊人一起參詳,盧懷忠、任遇吉、錢守素、李一仙、李延齡以及他的親兵三郎,雖然文化水平都不見得有多高,但經驗是足夠豐富的,平時也見了不少將官們的套路。大夥一起討論,結合遇到的各種事情,總體而言都有收穫。

有時候三言兩語解開了一個困擾很久的難題,邵樹德還給大夥作揖,口稱“參謀團”作用甚大。眾人也不以為意,嘻嘻哈哈笑著應了。

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眾人的智慧總是比單個人強。李延齡老成持重,長於庶務,可當“後勤參謀”;任遇吉思慮周詳,一肚子壞水,可任“情報參謀”;錢守素管兵甚嚴,交代下來的任務完成得一絲不苟,是個合格的“訓練參謀”。

只可惜,人才還是太少,聯絡參謀、行軍參謀、作戰參謀都沒有合格的人選,只能由邵樹德本人硬著頭皮擔起了。

小小五十人的隊伍,管理起來竟也如此麻煩!郝都將帶著五千人的隊伍,至今沒出大的差錯,這水平肯定比自己強多了。

須不可小瞧了天下英雄啊,穿越者也沒什麼了不起的,至少帶兵就被人家甩出去了十幾條街。活到老,學到老,切記切記。

渡過金河(又叫芒幹水)之後,目之所及全是一片地勢平坦的荒原,偶有村落點綴其間,不知是漢人還是党項人抑或是其他什麼部族的,但也不是很多,總體而言人煙稀少,甚是荒涼。

不過這裡的農業條件是很好的,古稱“良沃,宜農牧”,“畜牧廣衍,龍荒之最壤”,秦漢置雲中、定襄二郡,是為北疆重地。

“芒幹水之南,有白渠水,大致與芒幹水並行向西,兩水流域為一盆地,古稱白道川,蓋以其地在白道之南也。振武軍城一立,白道川復為漢兒之樂土也,若移民實邊,妥善經營,當可為出塞之要地。惜乎,國事至此,勿復多言。”行軍途中,有時碰到監軍院支度判官宋樂,邵樹德也會與其聊一聊。宋先生的四書五經學問未必多好,但雜書看得夠多,知識豐富,也去過很多地方,和他聊天,邵樹德總覺得能學到很多新東西,比如眼前剛談到的地理。

“從此向北,有陰山山口,曰白道口,或曰白道嶺,左右互延皆古長城也。白道嶺往西,紫河以東,當陰山北者,唯此道通方軌。且沿途土穴出泉,利於飲馬,故為兵家所必重之地。北齊時置白道鎮將,數次北伐草原,皆從白道出師。前隋北擊突厥,主力亦從白道出。本朝衛公(李靖)、英公(李績)、清源縣公(王忠嗣)北伐,走的仍是這條路。”宋樂一邊擦著額頭的虛汗,一邊說道。

這種長途行軍,對他們這些讀書人而言,確實是一種折磨,即便有車坐,也渾身難受,有時候甚至還不如下地走路。

“先生所言,令邵某大開眼界,今後當多多請教,望先生不要嫌煩。”說罷,鄭重彎腰作了個揖。

宋樂對這個和顏悅色的武夫頭子也很有好感。

他不像其他人,喜歡誇耀武勇,目中無人,動輒羞辱他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相反,他有很旺盛的求知慾,為人謙虛,平等待人,讓人一接觸便心生好感。

當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邵軍校簡直就是武夫裡的一股清流,真不知他是如何管教手底下那幫驕兵悍將的。看樣子不是靠好勇鬥狠,也不是厚賂重賄,今後可以多觀察觀察。

亂世之中,這等“溫和派”武夫可太少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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