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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刀斧將孫霸的隊伍回到了西受降城,這座位於黃河北岸數十里的軍堡。
諸軍解散,人給假三日,孫霸有些事需要去向西城兵馬使李良彙報,尤其是關於山南党項乞黨家劫奪軍資的事情。
天德軍的實力在北地諸鎮當中固然比較弱,但也不是隨便一個零散党項部族就可以欺侮的。
這事,孫霸肯定要向上級彙報,然後進行一場讓人印象深刻的報復——按照盧懷忠的話說就是“剝了他們的皮”。
邵樹德暫時沒空管這些。
放假後的第二天,他帶了小跟班三郎和李一仙去那幾個陣亡士卒家慰問。這是他個人的習慣,而不是這個年代軍頭們的傳統。
來自後世的他始終無法完全適應高高在上的姿態,潛意識中一直認為士兵們並不比他低人一等,大家都是在這個亂世上抱團取暖的人。
劉狗兒的家在靠南城牆的地方。兩間小屋,磚木混合結構,看起來還算不錯。
來之前瞭解過,劉狗兒一家是從夏州遷來的,父母到西城後染病身故,長兄曾在軍中服役,回鶻入寇時戰死。如今劉狗兒又死在党項人手裡,獨留下兩個弟妹,這一家子確實太慘了。
邵樹德到時兄妹倆正坐在院子裡,神色悽然。
他嘆了口氣,看來昨天有回家的軍中袍澤來過了,兄妹倆已經知道了這個不幸的訊息。這倒解了他的難題,因為面對兩個未成年的小孩,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你們……”邵樹德一邊示意李一仙和三郎進門,一邊斟酌著語句。
兄妹倆顯然認識他這個來過多次的人,一見面眼圈又紅了。
“你是個騙子!”小姑娘流著眼淚說道:“當初帶二兄走時說過他能回來。騙子!”
“繡娘,別亂說!”少年輕聲叱道,但眼角也不自覺地紅了起來。
邵樹德默然。
他依稀想起,當初看劉狗兒家貧,吃了上頓沒下頓,兩個弟妹也餓得不成人形,於是就招他入軍。孫十將本不同意,不過在邵樹德極力勸說之後還是答應了。
如今看來,這卻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了。或許沒了劉狗兒從軍帶回家的糧帛,兩個弟妹早餓死了,但劉狗兒興許能活得一命。
只是,如今這世道,幹什麼都不容易活下去。
西城很小,人也不多,緣城墾荒的還不足千戶人家。城裡也沒什麼大戶人家,商業消費少得可憐,又能有什麼可以養活自己和家人的工作?
亂世,最容易出賣的,還不是自己的一條賤命!劉狗兒把自己賣了,換得弟妹三年還算過得去的生活,本就是一場公平無比的交易。
當然了,別人或許可以這樣想,但邵樹德不能。
來自後世的他有自己的道德底線,他不可能在見到朝夕相處的袍澤死後還心安理得地談什麼交易。哪怕是亂世,人也是有價值的,人也必須有人性,這個世道不對,非常不對!
從來沒有像如今這一刻,在面對少年男女哀傷、責怪又略帶點惶恐的目光時,他強烈地想要改變這個世道。
並不是每個人都是天生的貪官汙吏,也不是每個人都以殺人為樂,這狗日的世道把所有人都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讓本想安安靜靜生活,平靜地渡過一生的人被迫拿起刀槍,互相拼殺,這扭曲的世道必須得到糾正!
“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們帶了胡餅。”說罷,邵樹德從李一仙手裡接過了一個柳條筐,從中取出了幾枚胡餅,強笑著說道:“吃吧,還熱乎著呢。”
少年接過了胡餅,先遞了一枚給妹妹,然後才給自己拿了一枚,小心翼翼地吃了起來。
“不要急,這些胡餅都是你們的。”邵樹德將餅筐放在小桌上,笑著說道:“這裡還有一些糧帛,你們收好了,莫要讓外人瞧見。”
他話音剛落,揹著許多東西的三郎便把一個大袋子放了下來,而李一仙則把絹帛放到了屋裡草榻上。
“這裡有五斗面,你們好生放置。些許絹帛,都是你大兄的賞賜和撫卹,日後可以拿出去換些錢糧,但切記藏好。”邵樹德輕聲說道。
豐州自古便有小麥種植,口感、質量上佳,中唐以前一直是朝廷貢品。
惜安史之亂以來,豐州屢遭兵災,農田荒廢得厲害。到了現在,因為缺少民力修繕水利設施,豐州空有好地、水源,氣候也溫暖溼潤,卻始終無法發展起規模較大的農業,以至於滿地長草,淪為牛羊馬兒的樂園。
五斗白麵可以做一百個胡餅,省著點吃的話,可以支援一段時日了。
絹本來有二十二匹,這會撫卹還沒有發下,邵樹德先從自己私囊中墊了,然後又添了幾匹,湊了三十匹。
公允地說,這不是一筆小錢,可以支援兩兄妹用好幾年了。到了那個時候,少年差不多也長大了,可以自食其力,劉狗兒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不過,一對少年男女驟然擁有了這麼一大筆錢,不遭人覬覦是不可能的,所以邵樹德才囑咐他們放好了,莫要被人拿走。
當然了,只要不出徵,他隔三差五也會來看看兄妹二人。附近的一些地痞流氓若有眼色,當不至於來試試他的刀快不快。
又和兄妹倆說了一會話後,看他們情緒稍稍有些平靜,邵樹德便起身告辭了。
臨到門口時,他摸了摸懷中,取出一個小包,將裡面還剩的二十多枚錢拿了出來,塞到少年手裡,道:“珍重,我會常來的。”
“我以後能跟你從軍嗎?”少年突然大聲問道。
“還是不要了。”剛走到大門外的邵樹德腳步一頓,道。說罷,頭也不回地走遠了。三郎和李一仙面面相覷,也一熘煙閃了。
來之前已經和這條街上的一位傷殘老軍說好了,讓他幫忙照應著點。劉狗兒的喪事,也囑咐他幫忙辦理。
老軍人不錯,又可憐兄妹二人的境況,於是一口答應了,讓邵樹德去了心頭一樁事。
離開劉狗兒家後,邵樹德又一一去了五名陣歿士卒的家,安慰一番後,又一家給了幾匹絹,到晚間才返回河津渡的軍營。
經歷了一天負能量滿滿的生活,邵樹德也沒心情做別的事情,在草草吃了兩個餅後,便準備睡了。
誰知這會李延齡又走了過來,看邵樹德一副準備休息的模樣,猶豫了半晌後,才小心翼翼地說道:“隊頭……”
“都是一個隊裡的老兄弟,生分個什麼勁。進來坐下吧,何事?”
“隊頭,今日撫卹士卒,本是應當。但……”李延齡想了想後,還是說道:“花銷還是有些大啊。這兩年不太平,商旅少了很多,這守津錢也是愈發得少了。隊頭今日支了絹帛錢糧後,這賬上就只剩十二匹絹、三緡錢了。隊頭年輕,沒有家室,自不在乎,可也得為以後考慮啊。這生活,大不易啊!”
所謂守津錢,其實就是來往黃河渡口的商人給的好處費。
這是潛規則,河津渡上下數十人皆有份。幾年前商貿還算繁華時,大量靈武、夏綏及本鎮商人在此渡過黃河,經狼山雞鳴塞北出,到草原上回易。
比如,豐州大商人李正義家的商隊就經常從這走。每次都是大車小車,商品成堆,著實賺了不少錢。
自然,守津將士們也拿了不少好處,邵樹德是隊頭,拿得也比一般人多很多。所以,這其實是一個肥缺,孫十將能把這個關鍵位置給他,足見愛護了。
邵樹德沒有家室,對錢財也不是那麼看重。除了日常送給孫十將的孝敬外,吃住在軍營的他實在沒什麼開銷,便一直把這錢存在賬上,讓隊中年紀最大、最穩重的李延齡幫著管理。
一年前,邵樹德和隊中幾個火長商量,大家每個人都拿出部分守津錢,買些糧肉給士卒,讓大夥加強訓練,五日一操改為三日一操。
大夥都同意了,於是邵樹德便出了大頭,將這事辦了起來,至今已歷一年,成果斐然。
上次全軍會操,邵樹德他們隊進退有序,號令如一,得到了防禦史李璫的讚許。
而邵樹德在步射比試中,於六十步外披甲挽弓,八箭中七,技驚四座,勇奪第一。據小道訊息,臉上有光的西城兵馬使李良已經打算拔擢邵樹德為副將,以激勵眾將士錘鍊技藝。
撇開邵樹德這個自帶穿越福利的怪胎不談,其他人要想提高自身水平,還是得靠日復一日的苦練。而訓練量上去了,營養自然也要跟上,這便是邵樹德等人的初衷了。
大夥一起出錢,把士卒們操練出來,以後不都是自己的本錢麼?
“隊頭,你發句話呀。”見邵樹德有些心不在焉,李延齡頓時急了。
他這人對打仗沒什麼興趣,當年從軍也是迫不得已,混口飯吃,反倒是對錢糧這些東西非常在行,於是邵樹德便把許多庶務交給他來做,以便讓自己從繁雜的管理工作中解脫出來,專心訓練士卒。
“賬上不是還有錢嘛。”邵樹德打了個哈哈,然後才正色道:“撫卹士卒,本是正理。上頭髮下來的錢糧,夠他們家中吃用幾時?古來名將,尤重軍心。平日裡若不聞不問,湖弄士卒,不幫他們解決實際困難,到了上陣交戰時,他們就會湖弄你。本隊五十人,我皆視為手足兄弟,誰家有難處,但凡開口,我絕無二話。這幾年來,大大小小戰鬥也打了七八回了,老李你說說,可有一個弟兄臨陣潰逃?”
“此事哪能一概而論……”李延齡還欲勸說,卻聽門外吵吵嚷嚷起來。
“晦氣,乞黨家打不成了。李國昌父子欲並據二鎮,朝廷下詔討之,咱們天德軍也要出動,真是晦氣。”盧懷忠的大嗓門響了起來,聽得眾人心中一顫。
又要打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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