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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母孃領著兒女去了焦家,薛二太太陪著聊了幾句,便也藉口身體不適帶著寶琴離開了,獨留一個賈寶玉枯坐在客廳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覺得尷尬莫名。
初時他還能強自按捺,可左等右等都不見薛家人回來,便漸漸地積攢起了鬱憤。
半個時辰後,忍不住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咬牙切齒的就往外走。
結果剛起身,就見個小丫鬟提了水壺來。
四目相對,賈寶玉的動作不由一滯,眼見那丫鬟睜著明亮的大眼睛,帶著三分疑惑怯生生的看著自己,他下意識僵硬的回了個笑臉,猶豫著退了半步,緩緩坐回了原處,還順手幫她揭開了茶壺蓋。
若是個老婦倒罷了,這樣可愛又陌生的小丫鬟,他卻是不忍心遷怒的。
等那丫鬟走後,寶玉長出一口悶氣,有些怏怏癱在了椅子上,仰著頭望著屋頂,也不知在琢磨些什麼。
這時門外忽又傳來了腳步聲,賈寶玉還以為是那小丫鬟去而復返,忙正襟危坐勉力堆笑。
不想進來的卻是襲人。
賈寶玉臉上的笑容頓時垮了,蹭一下子躥將起來,惱道:“走走走,薛家忒也無禮,咱們還是趁早收拾行李打道回府的好!”
寶釵臨出門時,特意讓人領著襲人去收拾佈置那小院,襲人因此忙前忙後折騰的口乾舌燥,好容易佈置齊整了,才聽說寶玉在這邊兒受了冷落。
因生怕他使性子,這才急急忙忙趕了來。
此時眼見他果然炸毛,襲人急忙解勸:“二爺息怒,你要發作,也先想想自己都做過些什麼,憑你做過的那些事情,親家太太沒把咱們轟出去,就已經算好的了,這多等一會兒又怕個什麼?”
賈寶玉其實也明白這個道理,這也是他方才見了那小丫鬟,訕訕的退回原位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這不是見了自己人就摟不住火兒麼?
當下又跳著腳抱怨了幾句,讓襲人順毛捋了好半天才算作罷。
等他悻悻的重新癱坐回椅子上,襲人這才有暇問起了薛家眾人的去向。
寶玉隨口答道:“說是怕薛大哥一人招待不周,所以到后街請焦大哥去了。”
襲人聽了頓時眉頭緊皺,請焦大爺出面這一招,她還真沒預料到,如此,當能確保那呆霸王不會暴起傷人,可問題是這一來破鏡重圓的計劃,也要受到影響了。
不對!
寶姑娘只怕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感受到薛寶釵對破鏡重圓的排斥,襲人先是有些沮喪失落,但轉念想到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全心全意幫寶玉,又怎麼能就此放棄?
無論如何,晚上也要儘量創造機會!
這剛打定主意,就聽外面傳來了焦順爽朗的笑聲:“勞寶兄弟久等了——不過你既來了這邊兒,卻怎麼不去我家坐坐?”
聽到他的聲音,賈寶玉卻是暗暗鬆了一口氣,心想著有焦大哥在,至少場面不會再像先前那般尷尬了。
果不其然,席間有焦順居中主持,接下來縱使薛蟠偶有些酸言碎語,整體氣氛也還算得上和諧輕鬆。
不過事實上,三人當中倒有兩個包藏禍心的。
薛蟠就不用多說了,他一門心思都在給寶玉開竅上,卻又不知該如何越過焦順這一關,正急的抓耳撓腮,忽然發現寶玉今兒也不知是為了借酒澆愁,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吃酒的頻率明顯比平日快了不少。
薛蟠心中一動,暗道只要把這小子灌醉了,總能找到下手的機會,於是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變得殷勤熱切起來。
至於焦順麼……
他自是在發愁該如何攻略寶釵,這寶姐姐和林妹妹卻是不同,即便為情所傷,也不太可能失去理智衝動行事。
除非是受到更大的刺激。
但這個更大的刺激又該從何而來?
原本是想拿林黛玉為餌,激化兩人之間的矛盾,可自從林黛玉化妝成大夫前去探視賈母后,他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風險,反倒不敢隨意打這張牌了。
正在發愁犯難之際,就見襲人在外面探頭探腦,顯是在檢視寶玉的狀況。
焦順便衝門口一揚快子,笑著打趣道:“寶兄弟可真是有福之人,走到哪裡都有人掛念著。”
賈寶玉此時已有幾分醉意,撇眼掃見襲人,不由哂道:“我倒巴不得能清靜些——最近成日介催著我跟寶姐姐和好,可我幾次三番賠不是,寶姐姐只是不應,我又有什麼辦法?”
焦順聽了若有所思。
方才薛姨媽大致交了些底,請他來主要是為了防止薛蟠胡來,但要阻攔薛蟠胡來,有薛姨媽和薛寶釵足矣,又何必找來自己個這個‘外人’出面?
唯一的解釋就是,薛姨媽和寶釵都不想出面,或者說不想和寶玉湊在一處。
再順著這個思路反向推理,就不難猜出王夫人讓寶玉跟來,多半就是為了製造兩人破鏡重圓的機會。
他這裡正分析呢,上首薛蟠卻被惹惱了,把手裡的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喝道:“什麼特麼叫我妹妹只是不應?你特娘做出那等事情來,難道還不行別人惱你了?!”
說著,擼胳膊挽袖子就要起身。
焦順忙伸手把他按坐回去,打圓場道:“好了好了,你是妻兄,罵他幾句也是應該的——但來者是客,可不興動手。”
薛蟠掙扎了一下沒能掙動,便怏怏的瞪著對面的寶玉道:“要不是看在焦大哥的面子上,你瞧我……哼~!”
賈寶玉自知失言,又吃他一嚇清醒了三分,哪還敢與他針鋒相對,先是訕訕的避開目光,然後又在焦順提議下,自罰了三杯當做賠罪。
再往後聊天的範圍進一步發散,天南海北朝堂內外,就沒有掰扯不到的地方。
寶玉一貫好了傷疤忘了疼,聊的興起,早又忘了方才的事情,拿快子在酒杯上叮叮噹噹敲了幾下,激動道:“說到有趣的,我最近的了個故事,實乃古往今來一大奇文!”
他這說的,自然是《霸王別姬》的故事。
薛蟠聽是戲班裡烙燒餅的段子,頓覺精神百倍,不住的追問其中細節,林黛玉和薛寶釵在書裡自然沒寫這些,但寶玉這不是有親身體驗嗎?
藉著酒勁兒,竟也能答出個七七八八。
兩人一個問一個答,倒聽得焦順滿身不自在。
他是萬沒想到,那《霸王別姬》的故事在薛林二人之間兜兜轉轉,最後竟又把寶玉給框了進來!
正無語之際,薛蟠又和賈寶玉起了爭執,這次卻不是為了寶釵的事兒,而是為了誰是段小樓。
“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哪裡像是楚霸王?!”
就見薛蟠挺胸疊肚,洋洋自得:“也只有我這樣的,還有焦大哥這樣的,才能扮的了霸王!”
說著,又一指寶玉戲謔道:“似你這樣細皮嫩肉的,最多也就是扮一扮那程蝶衣。”
“我怎麼會是蝶衣?!”
在這上面寶玉怎肯退縮,當下激動道:“再說段小樓只是扮成了楚霸王,又不是長得像楚霸王!”
薛蟠嘿笑:“你不是蝶衣,難道我是?”
“你更不可能是蝶衣!”
賈寶玉激動道:“是鯨卿,鯨卿就是蝶衣,蝶衣就是鯨卿!”
這個鯨卿一下子把焦順給搞蒙了,後來還是聽薛蟠解釋,才知道是秦鐘的‘字’,然後心裡就好像吃了個蒼蠅似的難受——什麼檔次,敢跟他焦某人用一樣的‘卿’字。
而聽賈寶玉把秦鍾比作故事裡的蝶衣,薛蟠倒是十分認同,更為秦鐘的死惋惜不已——多俊俏一小白臉,可惜自己還沒弄到手就死了。
他這一捧跟,愈發觸動了寶玉的肺腑,絮絮叨叨唸起了秦鐘的好處,又拿他與故事裡的蝶衣對比。
他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色眯眯看向了對面的寶玉。
寶玉不知他包藏禍心,只搖頭道:“還是兩情相悅來得好。”
兩人為此又爭執不下。
焦順心下暗歎‘道’不同不相為謀,正懶得理會二人,忽又瞧見襲人在外面窺探,心下勐然一動,旋即一改方才的排斥,反倒一邊勸酒,一邊積極融入了兩人的‘哲學’討論當中。
兩刻鐘後。
薛寶釵正與寶琴在屋裡閒聊,忽就聞報說是襲人在外求見。
寶釵心知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便向寶琴告一聲罪,自去外面見襲人。
“奶奶!”
襲人一見寶釵,便急道:“你快想法勸一勸吧,二爺如今已經被灌的爛醉如泥,再喝下去可就要出事兒了!”
“不是有焦大哥在嗎?”
“焦大爺也喝高了!”
襲人說著,又急道:“如今也只有奶奶出面,才能讓二爺及時脫身!”
寶釵如何不知她是在故意誇大其詞?
但想到素來最會明哲保身的襲人,卻肯為了寶玉不惜主動得罪自己這女主人,她最後嘆息一聲,道:“罷罷罷,我隨你走一趟吧。”
反正這裡畢竟是薛家,寶玉又已經喝的爛醉了,她倒也不擔心寶玉會有什麼出格的舉動。
襲人聞言大喜,她其實也已經放棄了生米煮成熟飯的打算,但只要寶姑娘肯和二爺親近,多少就算是有些進展了。
於是一行人匆匆趕奔前廳。
剛繞道前面院裡,就見門前左側樹下站著三人,兩側是薛蟠和焦順,寶玉捧著三根快子站在當中,嘴裡唸唸有詞也不知是在說些什麼。
襲人見狀先打個了突兀,沒來由的就覺著不妥,剛要揚聲呼喊提醒寶玉,便被薛寶釵橫臂攔了下來。
“鶯兒,你跟襲人在這裡等著。”
薛寶釵明顯也是感受到了什麼,吩咐鶯兒盯緊了襲人,自己悄然從遊廊裡繞了過去,豎起耳朵細聽寶玉誦道:“竊思鯨卿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七載,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暱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一年三月有奇。”
“憶鯨卿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姐娣悉慕媖嫻,嫗媼鹹仰惠德。”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忳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
此祭文洋洋灑灑竟有1600餘字!
薛寶釵與寶玉相處多年,對其文學功底知之甚深,卻從未見他這般才華橫溢。
如此真情流露嘔心瀝血,便林妹妹,只怕也未必能得他如此!
比不過林黛玉,薛寶釵還能接受,但連一個死了幾年的秦鍾都比不過,甚至於天差地別……
“哼~!”
也就在寶玉唸完悼詞,準備將那三根快子插到雪堆裡時,薛寶釵重重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早就酒精上頭的賈寶玉對此毫無所覺,把快子插在雪裡就哭起了秦鍾。
同樣酩酊大醉的薛蟠,也在一旁跟著乾嚎起來,全然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以及大舅哥的身份立場。
只焦順用眼角餘光目送寶釵遠去,嘴角綻放出一絲笑容。
方才他推測出,不死心的襲人很可能會把寶釵找來,所以才刻意挑動寶玉的情緒,結果果然賭對了!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寶玉竟在這時候文才大爆發,超常發揮的寫出了一篇祭文,而這祭文的效果越好,就越是傷寶釵更深!
話說……
薛寶釵賭氣離開的方向,好像並不是通往後宅的。
眼看薛蟠與寶玉勾肩搭背,哭的基情澎湃,焦順悄默聲退了幾步,喚過正不知所措的襲人,藉口說要去方便方便,請她代為看顧寶玉。
然後裝作不勝酒力醉醺醺的樣子,深一腳淺一腳的融入了夜色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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