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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順天府門前的人潮中脫身出來,老徐很快便趕到了工學,並向守門的衙役出示了焦順留下的憑證。

那些衙役驗看完憑證之後,態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但卻告訴老徐,祭酒大人眼下並不在衙門,早在半個時辰前就被內閣叫去宮裡備詢了。

至於需要備詢的事情,自然正是焦順一早遞上去的《論工程院考評疏》。

說實話,王哲王閣老雖然自覺穩操勝券,但也並未因此輕視焦順,反而在暗地裡做足了準備,將工學上上下下的因素全都通盤考量了進去。

可他還是沒能預料到,焦順會別出機杼,直接把這場爭鬥擴充套件到了工學以外,更將原本新儒與工學之爭,變成了新政與守舊勢力之爭!

猝不及防之下,原本定下的策略自然就用不上了。

按照他的想法,最好能將這份奏摺押後再議,但內閣從來就不是某個人的一言堂——尤其是在創立新儒學派之後,他王哲更是成了內閣裡的少數派。

因此還沒等找出押後再議的理由,武英殿大學士徐輔仁便大手一揮,表示這篇文章完全可以一字不改的遞到御前。

然後又故意拿話堵王哲:“連焦順這等人亦知教化的重要,既然王閣老總說新儒也是儒,料來肯定不會在這上面輸給什麼工讀生吧?”

王哲一時啞然。

這正是奏摺裡最讓人為難的地方,既然是儒生,哪有不重視教化、擅長教化的?所以這頂大帽子扣下來,新儒學派是不想接也必須要接。

但真要是吞下這一劑毒藥,那日後想要進入工程院的新儒,大多都免不了要直面新舊勢力相爭的最前線——別說有多少人能做到了,就算是有這個實力,只怕也未必有勇氣去承受這份壓力。

到時候若連參加的人都寥寥無幾,那新儒入主工學的事情,自然也就虎頭蛇尾不了了之了。

真是好個不學有術的焦暢卿!

王哲心下喟嘆不已,面上卻仍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捋須道:“正因涉及到教化,才更應該慎之又慎,切不可操之過急。”

“哈哈……”

徐輔仁聞言哈哈一笑,反問道:“若是這麼論,新儒也才成立未滿半載,又何必急於設立什麼工程院?”

“徐閣老,我只是就事論事罷了。”

“徐某難道就不是……”

“好了!”

一直沒開口的次輔賀閣老,這時放下了手裡的奏摺,道:“王閣老說的在理,既然涉及到教化,便再怎麼重視也不為過——這樣吧,且先將那焦暢卿請來,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讓他當面解說清楚之後,再遞交御前不遲。”

這話明著看似不偏不倚,甚至是在偏向王哲,實則卻是封死了王哲押後再議的企圖——雖然賀閣老與徐閣老也同樣希望能壓制削弱工學,但卻更不想看到新儒做大!

他二人態度一致,王哲又被焦順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也想不到太好的辦法拖延,於是只得表態附議,命人去請焦順來當面質詢。

只是等到焦順奉命入宮後,卻並沒有被領到文淵閣,而是直接被帶到了乾清宮。

這是因為皇帝等的不耐,搶在焦順入宮之前,就派人催促內閣儘快對焦順的奏摺做出評判。

後來得知內閣有意召見焦順後,皇帝便乾脆將三位閣臣請到了乾清宮裡,準備等焦順來了之後,直接開一場御前會議,以便將設立工程院的事兒儘早定下來。

焦順匆匆趕到的時候,皇帝已經在吳貴妃的協助下,看完了那封奏疏,正準備詢問王哲的看法,聽說焦順到了,便忙命他入內見駕。

等焦順一進門,半歪在龍椅上的皇帝,便忍不住讚歎道:“愛卿果然不負朕望,這教化之功選的、選的好啊!”

“臣愧不敢當。”

感受著王哲審視的目光,焦順衝著御座微微躬身,從容不迫的揚聲道:“臣也是受王閣老啟發,才發現了工學眼下最大的短板——臣從來就不認為,工學和儒學沒辦法相容幷蓄,若能憑藉教化破除偏見彌合分歧,使士農工商並行不悖各展所長,方是天下、是朝廷、是萬民之福!”

“好好好!”

這一番大義凜然的話,不出預料又引來了皇帝的擊節讚歎,同時他將一隻獨眼轉向了王哲:“焦祭酒此言,王閣老以為如何?”

王哲從焦順臉上移開目光,側轉身形恭聲道:“焦祭酒此言公忠體國,臣附議。”

打從得知皇帝準備召開御前會議,他就知道事不可為了——在內閣裡還能打打機鋒,可當著皇帝的面,但凡對這個問題遲疑上一秒,都是在為新儒學派挖墳掘墓。

說白了,所謂的新儒學派,說到底不過是為了爭奪聖卷以及新政的主導權,而臨時拼湊出來的皇協軍罷了,如果不能表現出火中取栗的勇氣,那皇帝又憑什麼信重新儒?

而對王哲的表態,皇帝自然也十分高興,當下又興致勃勃的與眾人探討起了工程院的職責義務,以及院士、工程師的品階待遇。

但皇帝這亢奮的狀態卻沒能持續太久,也就一刻鐘的功夫,還不等探討出什麼成果來呢,他便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起了哈欠,那隻獨眼也忽張忽合的,到最後更是不自覺淌出眼淚來。

次輔賀閣老見狀,忙主動叫停了討論會,表示設立工程院的具體細節還需內閣斟酌過後,再遞交御前。

皇帝就此宣佈散會,三位閣老當即躬身告退,只獨留焦順一個在乾清殿繼續面聖。

在眾人走後,皇帝邊打哈欠邊道:“愛卿的提議哪裡都好,就是靠教化之功來評定院士,會不會太過耽誤功夫了?”

其實官場上考評升遷,為期一年至三年屬於標配,但皇帝顯然等不及那麼久了。

“這卻也容易。”

焦順笑道:“只需定下條規,讓參評計程車人從速行事即可,如此也算是給考評平添了些難度——大浪淘沙之下,依舊能夠進入工程院的新儒,必是推行新政急需的英才!”

皇帝聞言哈哈大笑,頗有種‘天下英才入我彀中’的得意,還待說些什麼,卻又不受控制的連打了幾個哈欠。

瞧皇帝這副模樣,再想想他似乎最近咳嗽的少了,焦順就猜到皇帝多半是加大了鎮痛、止咳的藥量,而這兩樣向來又是成癮性的重災區,一般若無必要,御醫們肯定不會開出這樣的藥方。

難道說……

焦順心下有些沉重,雖然皇帝最近急功近利的做法,讓他很是有些不滿,但隆源帝對他畢竟有知遇之恩,若是可以的話,他還是希望隆源帝能多活兩年的。

唉~

看來必須要加大對小皇子的忽悠力度了。

…………

話分兩頭。

另一邊三位閣老結伴出了乾清宮,路上邊自然而然的分成了兩撥。

前面是低聲交談的賀閣老與徐閣老,王哲則獨自綴在後面沉吟不語,如今考評的事兒木已成舟,他所能做的,就是儘量降低這件事兒對新儒學派入主工學的影響。

而要做到這一點,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就是宣揚只要進入工程院,高官厚祿唾手可得。

其實他私下裡早就在宣傳了,只是宣傳的力度沒那麼大,更沒有那麼直白罷了,現如今只要擴大宣傳的力度和範圍,應該能儘量多的籠絡到一批人過來。

雖然這麼籠絡來的人難免良莠不齊,就真進了工程院,也未必會像自己設想的那樣行事,但現在也只能先解決有無的問題了。

抱著這樣的心思,王哲回到文淵閣就打算臨時告假回家,好儘早把這事兒鋪派下去。

只是還沒等他開口呢,就有內閣屬吏前來奏報,說是順天府拿獲了一批妖言惑眾之人,因事涉王閣老,所以順天府那邊兒特地行文過來,請示該如何處置。

聽說有謠言涉及到自己,王哲便命取行文來過目。

結果一看之下登時面色大變,憤然將那行文拍在桌上,咬牙道:“好個順天府、好個賈雨村!”

他直到此時才聽說此事,自然不可能提前讓順天府拿人,但順天府如此大張旗鼓的拿人,外面卻肯定會將此事歸咎在他身上!

若說這是賈雨村無心之失,那王哲是決計不信的。

當下忙命人打探此事的具體事宜,以及眼下帶來的影響。

結果後續傳來的訊息,卻是讓王哲愈發惱恨。

尤其是‘只招江西鄉黨’的說辭,分明就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

新儒當中確實是以江西人居多,但原因卻不是他只招江西鄉黨,而是先前新儒學派號召力還不夠強,肯群起響應的也就只有他那些鄉黨了。

這‘只招鄉黨’的說法分明就是倒因為果!

但問題是人們大多隻看結果,誰又回去剖析這背後的成因?

王哲憤恨之餘,忙又命人去知會自己的心腹黨羽,準備開個碰頭會,儘量彌補這件事所造成的影響——至於那賈雨村,且留待日後再找他算賬便是!

等到王哲返回家中,所召見的心腹黨羽便紛紛登門,只是來的比想象中少了些,且見了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

王哲心中又升起了不詳的預感,當即喚過最親近的心腹詢問究竟。

“好叫閣老知道。”

那人愁眉苦臉道:“禮部李侍郎剛剛去了會館,號召江西學子士人守身持正、潛心向學,切不可沾染上歪風邪氣。”

王哲一聽這話,只覺胸中翻湧,險些當場嘔出血來。

他方才還想著擴大宣傳,好補上臨陣退縮之人的缺額,如今倒好,直接被人來了個釜底抽薪!

江西鄉黨一旦內訌起來,他自顧尚且不暇,又哪有餘力再廣納賢才與焦順爭雄?!

屆時若只有寥寥幾人進入工程院,別說是搶奪工學的控制權了,不給那焦順做嫁衣當陪襯就是好的!

想到這裡,他恍然間好似明白了什麼,頹然的癱坐在了椅子上,苦笑搖頭道:“獅兒難與爭鋒,我到底還是小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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