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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門外。
先前光顧著給兒子出頭了,王夫人透過車窗的縫隙,看到薛家那燙金匾額的時候,才勐然間想起了‘平起平坐’一事。
頗感尷尬之餘,她心下卻也不禁陡然生疑,暗道會不會是薛家提前得了訊息,所以……
她雖稱不上智慧過人,但也絕不是什麼蠢人,之前沒往這上邊想,主要是因為潛意識裡覺得薛家與自己利益一致,沒理由會坑害寶玉。
現如今打破了慣性思維,登時便越想越是覺得薛家——尤其是薛蟠,最為可疑。
她不由將銀牙暗咬,琢磨著見了妹妹先試探幾句,若果然是文龍所為,那便……
那便如何,她一時卻難以定奪。
畢竟這件事怎麼看都是榮國府理虧在先,且為了避免惹來大禍,又是絕不能公開鬧起來的。
反正不管怎麼說,先弄清楚是不是薛家吧!
與此同時。
薛家後宅當中,聽聞王夫人突然登門,薛姨媽下意識就要迎出去,卻被薛寶釵手疾眼快的扯住,又屏退了左右探問:“媽媽見了姨媽,準備如何?”
薛姨媽想也不想的答道:“還能如何?自然是要當面問清楚,對於林丫頭的事兒,她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媽媽千萬不要莽撞!”
薛寶釵擔心的就是這個,當下忙勸道:“以林妹妹的脾性,會不會答應還在兩可之間,何況此去蘇州萬里迢迢……若此事成了,總要跟咱們說的;若不成,又何必多此一舉?”
說著,又挽住母親的胳膊叮嚀道:“等見了姨媽,您就當做是什麼都不知道,往日裡如何,現下便如何。”
“可是……”
“媽媽聽我的就是!”
寶釵態度一強硬起來,素來並無主見的薛姨媽,便也只好不情不願的應下了。
於是等見了王夫人,她非但沒有主動提及此事,在王夫人特意支開寶釵,三番兩次拐彎抹角試探時,也沒有露出多少破綻來。
王夫人見她確不知情,心下也便漸漸放鬆了警惕,暗道自家這妹子素來藏不住事兒,如今既一問三不知,那多半就是真不知道了。
然而她卻哪裡知道,薛姨媽這半年多為了掩飾與焦順的姦情,早已經歷練的今非昔比。
卻說放下防備之後,王夫人這才將‘死狗’事件,添油加醋的告知了薛姨媽,又憤憤道:“你是沒瞧見,當時怡紅院上上下下全都被嚇的夠嗆,寶玉雖稍好些,卻也還是驚動了大夫!”
她這話擺明了是往寶玉臉上貼金,但凡是對賈寶玉有一定了解的,又怎麼可能相信這種無稽之談?
但薛姨媽此時卻也顧不得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了,錯非是近來多了些城府,她方才險些就要跳將起來驚撥出聲了!
這事兒不用問她也知道,必是薛蟠所為!
這十數日因見薛文龍還算安生,也未曾再提起‘平起平坐’的事兒,她才漸漸放鬆了約束,不成想才兩天功夫,這孽障就揹著家裡捅出了簍子!
又驚又怕之餘,薛姨媽也不禁暗暗慶幸,虧得女兒事先有所交代,否則按照自己的本意,一見面就興師問罪的話,那姐姐肯定就要疑心到文龍頭上了!
如今既陰差陽錯瞞哄過去了,那就決不能功虧一簣。
想到這裡,薛姨媽深吸了一口氣,半是心虛半是真情實意的探問:“寶玉沒事兒吧?大夫怎麼說的?”
“沒什麼大礙,就是讓修養一段時日。”
王夫人擺擺手,羊作無所謂的道:“也正好,前陣子順哥兒請他重回工學官復原職,等他養好了精神,就該去衙門裡辦公了。”
這又是一句假到不能再假的場面話。
沒辦法,兒子最近的所作所為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她總不能在‘親家母’面前實話實說把?
往寶玉臉上抹金,也是逼不得已的無奈之舉。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好在薛姨媽也沒心思細究這些,拍著胸前巍峨裝作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旋即又問:“那可曾查出是何人所為?”
“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
一提起那罪魁禍首來,王夫人便恨的咬牙切齒:“我已經將此事託付給了順哥兒,待查到是誰,必不肯與其善罷甘休!”
薛姨媽一聽這話,心裡反倒是踏實了,暗道若是別個來查倒有些麻煩,但既是暢卿主持此事,那從中轉圜起來倒就方便了。
正琢磨著,等王夫人走後自己便發出暗號,約請焦順來家裡商量應對之策,忽聽王夫人話鋒一轉,語帶曖昧的道:“我已約了他晚上過來詳談,妹妹屆時也當出面替我敲敲邊鼓才是。”
…………
就在姐妹兩個心意相通的時候,回到小院書房的薛寶釵卻是坐立難安,一面擔心母親漏了口風,與姨媽當場爭辯起來;一面又為自家只能委曲求全,而心生鬱結不滿。
畢竟她再怎麼胸有城府沉穩大氣,也還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罷了。
深吸了一口氣,勉力壓制住心頭種種,寶釵正想拿本書來轉移注意力,又或是繼續編寫‘馴夫寶典’——比起先前一味講究相夫教子的版本,如今的版本明顯要偏激了不少。
只是還沒等她決定好到底要做什麼,忽就聽鶯兒在門外道:“姑娘,二爺差了人來,說是想請您馬上過去一趟。”
“嗯?”
寶釵聽了不由輕‘咦’了一聲。
這裡的‘二爺’是指薛蝌,而自家這位堂弟素來最是守禮,這夜半三更的,便有什麼急事也該是請自己去嬸嬸,或者寶琴那邊兒見面才對。
如今突然說要自己馬上去他那裡……
寶釵步出門外,看向薛蝌派來傳話的丫鬟:“你可知是因為什麼?”
“回大姑娘的話。”
那丫鬟忙躬身道:“奴婢也不知具體是怎麼回事,不過多半是因為大爺的緣故——方才大爺來找我們爺,也不知說了什麼,我們爺便悄悄讓我來尋大姑娘。”
聽說是與薛蟠有關,薛寶釵再不遲疑,忙領著鶯兒轉到二房那邊兒。
遠遠的,就見薛蟠正與薛蝌在堂屋客廳裡對飲,薛寶釵想也不想便邁步走了進去,沉著臉奪過薛蟠手上的酒杯,然後沉默的注視著他。
“妹、妹妹怎麼來了?”
薛蟠訕訕的從椅子上起身,旋即想到了什麼,轉頭狠狠瞪了薛蝌一眼。
薛蝌倒不懼他,當下也跟著起身,不慌不忙的道:“大哥也不知是因為什麼,突然跑來說要託我照顧伯母和姐姐,話裡話外還透露出即將遠行的意思——我見勢不對,便忙命人去請姐姐。”
說著,又衝二人一拱手道:“大哥和姐姐先聊著,我去外面處置一些私事。”
然後便頭也不回的避了出去。
薛蟠見狀,正暗罵自己所託非人,冷不丁就聽薛寶釵問:“哥哥難道以為一走了之,姨媽就不會追究了?”
驟聞此言,薛蟠先是一愣,旋即垂頭喪氣道:“這麼說,姨媽果然是來興師問罪的?”
然後他又撓頭不解:“這到底是哪裡出了紕漏?我明明找了兩個生面孔去送東西,且送完既打發他們回金陵老家了。”
“你送了什麼?又是怎麼送的?!”
薛寶釵繼續冷著臉追問。
“就一條死狗。”
薛蟠比劃著道:“裝在箱子裡,又放了些香料遮味兒……”
說到半截,忽又覺得不對:“怎麼?姨媽難道沒跟你們說?”
薛寶釵自然也是猜出來的。
薛蟠早不走晚不走,偏偏王夫人一來就要遠走高飛,還巴巴的跑來將母親妹妹託付給薛蝌,這其中若沒有什麼貓膩,那才真是見鬼了呢。
“姨媽一進門就將我支開了!”
寶釵咬緊銀牙,不安道:“是不是興師問罪,暫時還不得而知——哥哥且把事情仔細說一遍,看看到底是那裡出了紕漏,再看看能不能設法彌補!”
聽妹妹這麼說,薛蟠忙將自己如何籌備,又如何執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
薛寶釵聽到他盜用‘林姓’,便氣不打一處來:“哥哥真是湖塗了!若不用這個‘林’字還好,既用了,明眼人又怎會不猜疑到咱們頭上?!”
“是因為這個漏了餡兒?”
薛蟠大驚:“我還以為能栽贓給林家,把那平妻的事情攪黃了呢!”
薛寶釵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當下狠狠剜了他一眼,叮囑道:“哥哥就在這裡,哪兒也別去,且等我問清楚了再說!”
說完,又到外面託請薛蝌代為看管,這才轉奔薛姨媽院裡。
等到了正院,她並沒有急著進去,而是託請薛姨媽身邊的丫鬟,藉著奉茶的機會與薛姨媽通了訊息。
待得知事情已經被遮掩過去了,薛寶釵這才算是鬆了口氣。
若事有不協,她都已經做好了準備,要當面用‘平妻’事件兌子了——不過那一來,日後婆媳之間的關係可就難處了。
正準備離開,裡面就傳出往外走的腳步聲。
薛寶釵急忙避到了暗處,眼瞅著薛姨媽與王夫人出了院門,這才重又現身。
因猜到薛姨媽多半是要送王夫人去下處休息,她隨口問了句:“姨媽晚上住在何處。”
“就東北角上那個小院。”
東北角的小院?
那不是……
薛寶釵吃了一驚,脫口道:“怎麼安排在那邊了?”
回話的丫鬟不疑有他,當下笑道:“姑娘還不知道姨太太最是喜靜麼,再大觀園裡就選中了清堂茅舍,來咱們家也不例外,一向都是住在東北角那小院裡的。”
這個理由倒也說的過去。
且不說姨母如何,母親便再怎麼不檢點,也不可能會和親姐姐一起……
…………
東北角小院。
焦順兩腿各坐了一個身份尊貴的熟婦人,正左顧右盼志得意滿,忽覺左腰上被輕輕掐了一把。
他心思電轉,立刻扶起了右腿上的王夫人,輕輕在她身後拍了一巴掌,喝令道:“還不去給老爺我鋪床疊被!”
王夫人倒也不惱,十分配合的矮身應了,便自去裡間忙活不提。
等她走了,焦順又裝作是要與薛姨媽耳鬢廝磨的樣子,悄聲問:“怎麼了?”
薛姨媽對他自然不會瞞著,當下飛快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
焦順見自己的推測果然應驗,便搖頭晃腦故作為難的道:“兩個都是我的假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卻讓我著實為難。”
若在平日,薛姨媽多半要嬌聲啐他。
但現在為了兒子,卻也顧不得那許多,當下忙道:“他父親死的早,如今自然指著你多看顧——再說寶玉也未曾如何。”
焦順見她認了‘假父’一說,當即笑道:“方才是說笑的,其實我早猜出是文龍的手筆,只是未曾在王氏面前聲張罷了。”
說著,又咬著薛姨媽的耳垂道:“咱們才是兩情相悅,她不過是適逢其會做了添頭,我再怎麼也不會偏著她那邊兒的。”
薛姨媽被弄的渾身綿軟,心下既覺得熨貼,又覺得如此有些對不住姐姐。
不過轉念一想寶玉的所作所為,便也心安理得起來,更忍不住埋怨:“若不是寶玉和老太太亂點鴛鴦譜,事情何至如此。”
“這你也大可放心。”
焦順隨口道:“林妹妹的事情不足為慮,你也放心交給我就是了——等寶釵嫁過去保管是一枝獨秀!”
薛姨媽先是一喜,繼而一驚,伸手緊緊扯住焦順的衣領,顫聲道:“殺人越貨的事情可做不得,況那林丫頭也是可憐人……”
“你想到哪裡去了!”
焦順哭笑不得,忙表示自己也頗憐黛玉之苦,並將林妹妹這些年的遭遇,刪去以身報恩的部分娓娓道來,只聽的薛姨媽淚眼八叉,又對榮國府愈發不忿。
於是脫口道:“早知道還有這等內情,我說什麼也不能讓寶釵摻和進去。”
“什麼內情?誰要摻和進去?”
這時王夫人挑簾子出來,見薛姨媽淚眼婆娑的依偎在焦順懷裡,半是豔羨半是調侃道:“幼,這怎麼還掉上金珠子了?”
“哈哈,我與她說了些故事,她倒給當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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