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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早些時候。

皇后在儲秀宮內用罷早膳,因不是她在皇帝身邊當值的日子,便琢磨著先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然後再去乾清宮探視皇帝不遲。

誰知這時容妃身邊的宮女慌里慌張來報,說是因為太上皇又將殿試排名原封不動的打了回來,隆源帝一時惱怒非常,執意要去仁壽宮與太上皇論個短長。

容妃見實在遮攔不住,只好差人急往儲秀宮報信。

皇后聽了不由直揉眉心,她倒不在意容妃一味推卸責任,主要是前兩天已經因為這事兒惹得皇帝肝火大動,她幾乎磨破了嘴皮子,才好容易勸住了隆源帝,誰成想今兒又因為這事鬧起來了。

以隆源帝的脾性,只怕這次就算自己出面,也未必能勸得住他。

可若是不勸,父子兩個當面爭執起來,又不知要鬧出什麼風波了。

唉~

也只能勉力一試了。

皇后嘆息一聲,便準備擺駕乾清宮,不過臨出門時,她忽然又想到了什麼,回頭將目光定格在一個上了兩道鎖的木匣上,遲疑半晌,忽然吩咐道:“速速傳旨,召工學祭酒焦暢卿即刻入宮見駕。”

等有太監領命去了,她這才起駕轉奔乾清宮。

等到了寢殿門外,就見新做的人力車已然停在大殿正中,拉車的太監跪在一旁,容妃和某個宮女正一左一右扶著皇帝,從簾幕後面緩緩繞出來。

雖然皇帝大半的重心,主要都在那宮女身上,但看上去卻是容妃更為吃力,每一步邁出去都是咬著牙努著勁兒,緩上好一會兒才能邁出下一步。

因此只是從簾幕後繞出這一小段路,便不知廢了三人多少功夫。

“陛下這是欲往何處去?”

皇后一面揚聲開口,一面快步走進了殿內。

隆源帝聽到她的聲音,立刻停止了艱難的跋涉,環在容妃肩頭的胳膊,從她頸前繞回來用力抹了把汗,嫌棄道:“都怪你拖沓,若不然朕早就成行了!”

容妃暗暗鬆了口氣,口中卻嬌怯怯的喊冤道:“臣妾也不想拖沓,可無奈比別人多了累贅,平素裡走路都要提心吊膽,何況是攙扶著萬歲爺?”

她邊說,邊奮力挺起傲視同儕之物,將偌大的證據展示給皇帝。

這法子在皇帝中風前使出來,可說是無往不利,但現在效用卻是大打折扣。

隆源帝只嫌棄的掃了一眼,便僵硬的搖頭道:“所以朕一開始就說不用你扶,是你自己非要逞能!”

“今兒是臣妾當值,若是不盡心竭力,太后老佛爺怪罪下來,臣妾又怎麼吃罪的起?”

容妃依舊嬌聲喊冤。

皇帝卻不耐煩了,將胳膊從她肩頭緩緩抽出,目光瞥向了皇后。

皇后見狀,忙從容妃手中接管了皇帝左半邊身體,無奈道:“陛下如今最要緊的養病,又何必……”

“不用再勸了。”

皇帝攀在她肩頭的左手,往人力車指了指,不容置疑的道:“扶朕過去,今兒朕必要去仁壽宮走一遭!”

皇后見狀,只好順著他的意思,一點點的往人力車挪去,口中道:“陛下又何必急於一時?即便不肯聽我們這些婦人之言,總也該找心腹臣子參詳參詳。”

皇帝再次止步,轉頭問:“你是說……”

“臣妾已經命人去傳召焦祭酒了,他先前說是怕把病氣帶入宮中,請求月底之前暫緩入宮授課,可如今已近月底……且殿試一事,本就是他當初進言的。”

隆源帝沉吟半晌,再次抬起搭在皇后肩頭的手肘,指著正中御座道:“扶朕過去。”

皇后這才鬆了口氣,心道這時候果然還是焦暢卿的名頭最管用。

等扶著皇帝在龍椅上坐定,皇后又與容妃找來幾個靠枕,拱衛在皇帝左右,讓他得以保持半躺半靠的姿勢。

容妃因擔心自己方才故意磨洋工的舉動,給皇帝留了不好的印象,所以這時候格外殷勤,因那幾個靠枕軟的軟硬的硬,都不怎麼合皇帝的意,她便自告奮勇褪去厚底繡鞋,膝行幾步繞到後面,用胸懷托住了皇帝的後腦勺。

若在往日,這般情趣少不得換來皇帝幾句挑逗、讚賞。

但現如今,隆源帝卻也不過就是哼哼了兩聲,便再沒有下文了。

反倒是沒過多一會兒,他就忍不住問起了焦順的行止,然後再三差人督促。

就這般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見焦順快步進殿大禮參拜。

“平身吧。”

皇帝虛抬了一下手,下意識正了正身形,後面容妃急忙挺胸跟隨,卻聽隆源帝隨後便又關切道:“愛卿的身子可是大好了?”

焦順剛從地上爬起來,聞言忙又躬身道:“託陛下洪福,數日前便已康復,只是怕留有病氣,才不敢擅入宮中。”

說話間,他偷瞄了眼皇帝的氣色,卻不料入眼的卻是色氣。

這勐一眼掃過去,簡直就像是皇帝長了仨腦袋!

焦順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卻聽皇帝又問:“愛卿可知朕今日召你入宮,所為何事?”

“臣,不知。”

焦順其實已經大致已經猜到了,皇帝這時候宣自己入宮,左右不過是兩種可能,一是為了殿試的事兒,畢竟直到現在殿試排名也還沒有公佈;第二種可能,就是為了王子騰的事兒。

不過看皇帝一上來先關心自己的病情,顯然是前者的可能更大一些——畢竟自己和王家的淵源,皇帝知道的一清二楚,真要是為了王子騰的事兒緊急召見,縱然不因此遭到遷怒,也不該是這般關懷備至。

皇帝聞言,立刻對一直默默站在角落裡的戴權道:“去將那名單取來。”

戴權躬身應了,快步繞回簾幕後面,不多時託著個卷軸從裡面出來,送到了焦順面前。

皇帝又吩咐道:“你且開啟瞧瞧。”

焦順這才接過來,小心翼翼展開細瞧。

果不其然,這上面正是殿試的排名,除了名姓籍貫之外,排名靠前的考生還各有一小段點評,主要褒貶的就是那些與新政有關的問題。

再細看一甲狀元、榜眼、探花的點評,誇讚全都是《試論烏西國緣何雄強於世》的策論文章。

焦順心下不由暗暗叫苦,自己是獻策讓隆源帝趁機為新政取才不假,可也沒想到皇帝會純以這方面定排名,連三鼎甲都想包攬。

如此排名要是放出去,只怕朝堂上又要炸鍋了。

可這話皇帝肯定不愛聽。於是只能他一面裝作仔細閱讀,一面琢磨著該如何解勸。

不多時皇帝等的不耐,再次開口道:“朕在五日前,就已經擬好了一份名單轉給太上皇過目,結果兩天前太上皇又原封不動退了回來——朕當時以為太上皇不明就裡,於是特意加了點評,誰料今日又被退回!”

說到後半句,他半癱的臉上越發扭曲。

焦順還以為皇帝把自己喊來,是為了讓自己幫著品評一下這個排名呢,此時才曉得原來是在太上皇那兒碰了壁。

萬幸、萬幸!

他連道了兩聲萬幸,這才將目光從那名單上移開,不慌不忙的反問道:“陛下當真是想為新政取才?”

正在著惱的皇帝聞言一愣,旋即皺眉道:“這不是你建言的麼?”

“那陛下緣何要將這幾人列在一甲?”

焦順立刻打蛇順杆上,屈指在名單上輕彈著道:“按慣例,一甲都是不用參加朝考,直入翰林院的為官——文臣中難得有這般見解獨到之人,陛下卻讓他們去翰林院為官,這豈不是明珠暗投?”

隆源帝倒也不是沒考慮過這些,當下僵硬的搖頭道:“愛卿多慮了,唐宋時翰林往往別有兼職,朕欲效彷古風,屆時另委他們一些與新政有關的差事。”

“這……”

焦順裝作遲疑了一下,旋即還是震聲道:“臣以為,不可操之過急,還當聽其言觀其行,確認果能知行合一,方可委以重任。”

“嗯……”

隆源帝聞言再次皺眉,遲疑道:“你是怕他們說一套做一套?這倒是不得不防,那以愛卿之見,又該如何行事?”

“以臣拙見,與其破例彷效古風,倒不如因循本朝舊例,遣他們去工學觀政,再充入工學效力,屆時既不用佔工學現有官職,又便於長期考校,優勝劣汰。”

“嗯~”

皇帝聞言沉吟不語,所謂六部觀政進士,大多是沒能考入翰林院和督察院的進士,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也就是說,大多都是排名中上之人——排名靠後的,基本只有外放地方這一個選項。

所以按照焦順意思,非但要放棄一甲的狀元榜眼探花,甚至連二甲前列都放棄,這讓隆源帝多少有些難以接受。

但細思量焦順的辦法,卻又無疑比翰林兼職更靠譜,也更容易達成,且還不會引來太多的抗力,可說是一舉多得的法子。

皇帝一時在裡子和麵子之間遊移難定,這時忽又聽焦順道:“至於太上皇原封退回這份名單,在臣看來卻也合情合理。”

“嗯?!”

隆源帝立刻拋下心中的遲疑,面露不悅看向了焦順,也就是焦順了,若換一個人,他只怕就要以為對方是起了二心。

半晌,見焦順並無半點異狀,隆源帝這才輕哼一聲,問道:“此話怎講?”

就聽焦順不慌不忙答道:“太上皇是輔政,而非主政,理應是太上皇草擬一份排名,再由陛下最後把關做主才是——想必太上連續三次奉還名單,便是顧慮到了這一點。”

“這……”

隆源帝一愣,旋即展顏點頭:“此言有理!”

這話正戳中了皇帝的心結所在,讓他一下子就熄了要去仁壽宮理論的念頭——自己先把名單交給太上皇審閱,然後又跑去據理力爭,這不是明擺著屈身其下麼?

雖說兒子主動去見老子,是俗世中通行的道理,但這放在皇家,尤其是放在現在,卻絕不可取!

正覺心頭豁亮,又見焦順躬身道:“此事遷延日久,實在是拖不得了,臣願往見太上皇,敦請太上皇早日擬好殿試排名,提交陛下御覽定奪。”

“好、好、好!”

隆源帝連道了三聲好字,只覺得這些日子以來鬱結消去大半,當即下令道:“戴權,你這便領焦愛卿去覲見太上!”

待戴權領著焦順退出寢宮,隆源帝兀自歡心不已,拄著靠枕勉力坐正身形,對一旁始終保持沉默的皇后道:“多虧皇后提醒,將焦愛卿找來商議,若不然朕險些亂了方寸。”

皇后這時候也隱約明白了一些其中的門道,暗道這焦順果然有些才智手腕,也難怪皇帝會信重於他。

不過……

“陛下,焦大人此去能否成事,只怕還……”

“必能成事!”

隆源帝下意識一揚手,後腦勺立刻又撞進了容妃懷裡,他有些不快的重新撐起身子,篤定道:“焦愛卿必不會辜負朕望!”

容妃被撞的齜牙咧嘴,明著雖不敢喊疼,暗裡卻是怨聲載道,心道自己這般獻媚還換不來半句好話,反是焦順空口白牙幾句話,就得了皇帝這般寵信,實在是不公平的緊。

不過她也知道,對於如今的皇帝而言,除了六宮之主的皇后,以及誕下皇儲的吳貴妃之外,只怕後宮所有嬪妃加起來,也遠不如焦順的分量重。

若是能設法拉攏此人……

正想些有的沒的,就聽心情大好的皇帝對皇后道:“那兩份奏摺你務必妥善儲存。”

又聽皇后答道:“妾拿回去就上了兩道鎖,每日檢看,絕不會有半點疏漏。”

“檢看?怕不是翻看吧?”

在容妃聽來,皇帝的聲音突然就多了些熟悉的味道,就好像未中風時,與自己調笑一般。

她下意識的仔細觀察,就見皇后臉上莫名顯出些羞紅來,跺腳嬌嗔了一聲‘皇上’,那小兒女的姿態,與平日的端莊溫婉大相徑庭。

兩人說的奏摺,到底是什麼奏摺?

裡面又究竟寫了些什麼內容?

怎麼就讓皇后突然變成這副模樣?

容妃兩隻杏眼滴熘熘亂轉,隱隱覺得這事兒似乎和焦順有關,甚至是有極大的關係,可偏又參不透帝后二人話裡的禪機。

越想越是好奇,遂打定主意等不當值時,便找皇后旁敲側擊打探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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