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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拿定了主意,姐妹幾個連同十多名丫鬟,一行浩浩蕩蕩的趕奔榮府後門。

等她們到時,焦家早已經得了通稟。

因徐氏既不好在這些哥兒小姐面前充長輩,又不好太過殷勤弱了兒子的威風,故此乾脆躲了出去,只留邢岫煙帶著丫鬟們迎侯。

若是普通小妾自然擔不起這等重任,可邢岫煙與眾人也算是沾親帶故,倒也不用擔心有人當面挑出禮來。

卻說在大門前彼此見過,她這裡正不卑不亢的把人往東廂領,焦順就讓栓柱送了只木盒回來,說是新做的牌戲妥了,讓姨娘領著丫鬟們先熟悉熟悉,晚上玩起來也好盡興。

旁人倒也還罷了,史湘雲聽說是新做的牌戲,便好奇的探問了幾句,待聽說這牌戲與古今以往的都不相同,就越發來了興致。

於是她拍著手慫恿道:“早聽說這焦家哥哥頗有些奇思妙想,不想連牌戲都能推陳出新,偏巧還讓咱們給趕上了,不如大家一起見識見識?”

邢岫煙雖與黛玉相善,可也頗為欣賞率性開朗的湘雲,何況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也不好因這些消失駁她的情面。

當下邢岫煙也溫婉笑道:“我這正愁沒什麼好招待呢,既然湘雲妹妹對這‘三國殺’感興趣,咱們不妨就試著耍耍——這牌戲畢竟是剛做出來的,若有什麼不通之處,大家指出來,我們爺也好設法增補改進。”

一主一客都開了口,眾人自然也不會掃興。

於是邢岫煙一面命人擺下圓桌,一面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啟了盒子,就見最上面是十二張桌布,形制與後世相差彷彿,文字圖形卻都是上等的繡工活兒。

再下面近兩百張紙牌分門別類的擺放,史湘雲好奇的拿起幾張,發現入手細膩光滑,似是用膠脂之類的東西專門裱糊過,再看上面的圖形文字,精巧細膩之餘,一張張竟是風格迥異。

或豪放、或婉約、或工整、或飛揚……

內中又多有幾種風格混搭出來的,連翻了許久也不見重複,史湘雲不由震驚道:“這是動用了多少畫師?瞧這一用筆著色,雖稱不上是大家,卻也是行家裡手了。”

“妹妹今兒怎麼傻了。”

薛寶釵笑道:“焦主事見在工部為官,調動一二百畫師又有什麼難的?”

還真讓寶釵說準了,這副三國殺能在短短兩三天內做出來,正是因為劉長有調動百餘位畫師、匠人,晝夜趕工的結果。

因這話有暗指焦順以權謀私的意思,邢岫煙忙又解釋道:“工坊裡苦悶,匠人又時常不得自由,每每就有聚賭生事的,故此我們爺才弄出了這三國殺,冀望能頂替掉那些賭局,倒不是純為自家取樂。”

這話其實經不住推敲,三國殺的規則對於匠人們來說委實有些繁瑣,何況上面還有這許多文字說明。

好在姑娘們也不在乎焦順有沒有以權謀私,就連薛寶釵暗藏機鋒,也是為了當眾展示疏遠焦家的態度,並沒有要繼續深究的意思。

於是眾人也便略過這些不提,圍在邢岫煙左右,仔細聽他講解了這三國殺的基本規則。

“這東西竟比旁的都要繁雜!”

史湘雲聽的咋舌,又拿起武將卡檢視那些技能:“虧這上面的‘技能’竟都有典故,這個好、這個好,咱們快玩一把試試!”

三春釵黛湘雲再加上寶玉和邢岫煙,正好是八個人,眾人遂圍著圓桌擺開了架勢,又請身高腿長的司棋做了發牌的荷官,香菱金釧充當講解司儀。

頭一局是迎春做主公,稀裡糊塗就丟了性命。

第二局恰是史湘雲做主公,她興致勃勃選了曹操,結果卻不小心誤殺了忠臣,導致探春這個內奸笑到了最後。

雖則是輸了,但期間種種樂趣卻是讓史湘雲笑的前仰後合,照規矩念出陣亡臺詞,就連聲催著司棋洗牌。

另外一個興致勃勃的,自然便是探春了。

除她二人之外,旁人雖不至於痴迷其中,大部分心思也都放在了牌局裡。

但等第三局林黛玉抽到主公身份之後,情況卻起了變化,賈寶玉眼見林妹妹被反賊圍攻,一時就把規矩都忘了個乾淨,拼命的左支右擋忠心護主。

然而等到史湘雲和邢岫煙兩個反賊,竭力將賈寶玉幹掉之後,這廝訥訥的翻開身份牌一瞧,卻原來也是個反賊。

史湘雲登時就惱了,當下把牌往桌上一摔,沒好氣道:“寶哥哥這是做什麼?!素日裡偏著她還不夠,打個牌也這般亂七八糟,沒的敗了大家興致!”

賈寶玉自知理虧,忙訕著狡辯道:“妹妹莫惱,我這不是瞧主公一直不曾贏過,總讓賊人得了手,就想著不能黑白顛倒……”

“愛哥哥這話說的!”

聽他竟拿出了正邪之說,史湘雲愈發的不快:“那要是咱們下棋,是不是執黑子的就不該贏白子的?”

“這……”

賈寶玉見正邪之說糊弄不過去,只好又指鹿為馬另闢蹊徑:“這打打殺殺皆是粗人所為,似咱們這樣的人,還是以和為貴的好。”

這話顯然也難以服眾。

不過薛寶釵見他窘迫,便習慣性的做起了和事佬:“寶兄弟說的倒也不為錯,道德經裡也說‘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可見總要和和睦睦的才好——只是這遊戲若不認真些,反倒沒意思了。”

因寶釵出面,史湘雲也不好繼續聲討寶玉,卻說什麼都不肯讓寶玉再參與牌局,指著他的鼻子道:“你不中用,趕緊換了別人來,省得又壞了我們的興致!”

賈寶玉訕訕起身,正想找香菱代打,誰知對面的林黛玉也站起身來,冷著臉道:“我乏了,你們玩兒,我先回去了——邢姐姐,我改日再來瞧你。”

眾人皆以為她是在替賈寶玉打抱不平,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該如何收場。

唯獨賈寶玉喜從中來,湊上前嬉皮笑臉的道:“妹妹莫惱,難得大家有興致,我瞧著你們玩兒也是一樣的。”

不想卻被林黛玉狠狠剜了一眼,又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道:“我惱不惱,跟你有什麼干係?”

說著,扭頭便出了東廂。

邢岫煙身為地主,卻因懷有身孕不好妄動,忙吩咐玉釧去送一送。

“不用了。”

賈寶玉卻道:“你們玩兒你們的,我去問問林妹妹到底是怎麼了。”

話音未落,他已經快步追了出去。

到了外面,見廊下站滿了丫鬟婆子,他倒不急著跟林黛玉說話了,示意麝月秋紋攔下紫鵑雪雁,然後就這麼亦步亦趨的跟了出去。

行出約有四五十步遠,看看左右無人,賈寶玉這才滿面堆笑的攔住了林黛玉,放低身段道:“妹妹這又是怎麼了?”谷

說著,伸手欲拉林妹妹柔荑。

林黛玉閃身避開,繼而又用冷冽目光逼退了他,然後才冷笑道:“沒怎麼,便怎麼,也跟你沒關係!”

說著,繞開賈寶玉又悶頭前行。

“林妹妹、林妹妹!”

賈寶玉追著喊了幾聲,見林黛玉充耳不聞,腳下反倒愈發快了,一時便也惱羞成怒,跺腳頓足的嚷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願理我,我只再說一句話,從今以後咱們就撂開手!”

林黛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少不得站住冷道:“就一句話,你快說吧。”

賈寶玉急忙從後面趕上,紅著眼眶對林黛玉道:“咱們自小何曾生分過?偏你如今只把什麼外四路的邢姐姐放在心坎上,倒對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

說到這裡,他只覺得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盡是委屈,於是扯著自己的頭髮,撒潑似的控訴:“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獨出,只以為同我的心是一樣的,誰知我竟是白操了這個心,直弄得有冤無處訴了!”

林黛玉原以為他是有什麼高論,不想又是這般肆意的宣洩情緒。

頭一回聽時,黛玉確實曾動搖過,可這法子一而再再而三的用,自然也就功效大減。

尤其賈寶玉直到這時,竟還不知道方才自己是因為什麼惱的,就更讓黛玉無法忍受了。

當下就見她板著俏臉冷漠道:“你到底要說什麼?若只是這些傷春悲秋的,那也不用再說了。”

“你、你、你!”

賈寶玉見自己掏心窩子的話,竟換來如此冷漠的言語,直躁鬱的五內俱焚,猴兒似的上躥下跳了一番,又從懷裡扯出那通靈寶玉,狠狠摜在了地上:“我先砸了這勞什子!”

見他摔這命根子,林黛玉下意識想要撿起來,可很快就又止住了,不理不睬的再次繞過賈寶玉,悶頭前行。

“妹妹當真如此絕情?!”

賈寶玉見這絕技竟也失了效果,乾脆飛起一腳把通靈寶玉踢到了灌木叢裡,然後再次追上去擋住了黛玉的去路,義憤填膺的質問著:“我便有什麼錯處,你或是教導我,讓我戒了下次;或是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

“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是,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如何做法,也不能超度,必須是你申明瞭緣故,我才能託生呢!”

他原就是少年心性,素日裡又總被人捧著,如今滿心的委屈,便自以為是佔了什麼道德高地,反把林黛玉當成了罪魁禍首。

“你真不明白緣故?”

林黛玉聽他賊喊捉賊的叫屈,才剛有點軟化的心腸,登時又冷硬起來,瞪著寶玉反問:“那日我等了你一天一夜,你為何不來?”

“我、我……”

這一舊事重提,登時擊中了賈寶玉的軟肋,自我感動出來的情緒也湮滅了五六分,再不敢撕心裂肺的嚎叫,只苦著臉哀求:“我為此也賠過無數的不是,妹妹就饒過我這一遭吧,我往後再不敢了。”

林黛玉卻只是冷笑:“誰要你賠不是了?我只問你‘為何’不來!”

這話重點突出‘為何’二字,蓋因林黛玉要的壓根不是什麼賠禮道歉,而是賈寶玉能夠言出必行!

“這……”

賈寶玉一時語塞,見林妹妹又要繞行,又忍不住委屈的嚷了起來:“難道妹妹以為我是在哄騙你不成?!那天我確實找過太太,直言這輩子不要旁人,往後就只和妹妹好!甚至還央求太太再把寶姐姐說給焦大哥!”

雖然早已經猜到了結局,但聽了這話,林黛玉還是下意識的站住了腳,一雙剪水瞳仁滿懷希冀的望向寶玉,顫聲問:“那舅母是怎麼說的?”

“太、太太說……”

問到關鍵處,賈寶玉的聲音登時弱了下來,支支吾吾眼神閃爍。

眼見他又要顧左右而言他,林黛玉忍不住連聲催促:“你倒是快說啊!非要急死人不成?!”

此時賈寶玉的精氣神,已經肉眼可見的萎靡下來,垂頭喪氣的囁嚅道:“太太說,讓我、讓我不要壞了姐姐的清譽,再誤了妹妹的終身。”

“那你又是如何答覆的?”

“我、太太她……”

賈寶玉訕訕的避開了林黛玉的目光,但心下除了羞愧之外,也不乏惱怒鬱憤的情緒。

心想著:我都不惜去和太太鬧了,妹妹還要我如何?

林黛玉何等聰慧,又是何等的瞭解他,當下便瞧出了他心中所想,於是最後一絲希望也化作了失望,幽幽嘆道:“是了,若再鬧下去,舅母必是要惱的,說不定連舅舅和老太太都要驚動,這事兒論根由原就是你的錯,真要鬧大了,還能有個什麼好?”

“對對對!”

見林妹妹終於開始體貼自己了,賈寶玉直把頭點的小雞啄米彷彿,喜形於色的道:“妹妹果然知道我的心!”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

林黛玉冷笑:“以和為貴嘛,一家人總是要和和睦睦的才好,又有什麼好爭的?”

賈寶玉還要點頭,卻突然察覺出不對來,隨即這才明白剛才林黛玉為何突然憤而離席。

當下他急忙改口道:“不不不不!我必是要爭的,必是要爭的!如今只是從長計議徐徐圖之,妹妹且等一等,等這事兒過去了,我再……”

“我本就在等,一直都在等!”

林黛玉輕咬著下唇,悽楚又鄭重的道:“我只是個小女子,看不了那麼長遠,更不懂什麼叫徐徐圖之,二哥哥若真有這樣的深謀遠略,也不用跟我解釋什麼,待到有了結果再來見我不遲。”

說著,她衝賈寶玉道了個萬福,決絕道:“而在此之前,咱們就依二哥哥方才之言,且先撂開手吧。”

“林、林……”

賈寶玉在後面趕了幾步,卻又不知追上去之後,還能對黛玉說些什麼,最終只能失魂落魄的目送林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內子牆轉角處。

他又在原地愣怔了許久,突然一跺腳憤然道:“罷罷罷,我去爭給你瞧就是了!”

說著,怒衝衝直奔王夫人院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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