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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楊氏那番言語,司棋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第二天她頂著黑眼圈尋到邢家,進門見邢岫煙正在院裡燒火做飯,忙擼胳膊挽袖子上前想要替下邢岫煙:“姑娘,放著我來吧。”

邢岫煙微微搖頭,對她道:“這些事情我在南邊也是做慣了的,勞煩姐姐去屋裡拿幾個碗來。”

司棋答應了,轉頭進到屋裡,發現邢忠夫妻雖已起床,卻並未梳洗,正蓬頭垢面的盤坐在炕上,一副死氣沉沉黯然神傷的樣子。

這可真是造孽啊!

司棋暗歎一聲,捧著碗出來,悄聲問道:“姑娘,昨兒可曾想出什麼主意?”

邢岫煙苦笑搖頭,順勢接過一隻碗來,用勺子盛滿了紅薯粥。

司棋在一旁猶豫再三,還是沒把楊氏那法子說出來,反而提醒道:“要不,您再去求一求大太太?她既惦念著孃家,說不定還有旁的法子。”

出於從一而終的想法,她自然是想陪嫁到焦家的,但本著俠義心腸,又不願意眼睜睜看著邢岫煙給焦順做妾。

邢岫煙聞言略略頷首:“也只有如此了。”

只是嘴裡雖這麼說,邢岫煙心下卻並不抱太大希望。

姑母昨兒已是冒了極大風險,況且她的體己私房,也早被大老爺苛斂的七七八八,如今只有兩副頭面首飾充門面,昨兒已經賜下一套了,總不能把剩下那套也拿給孃家賤賣掉吧?

再說就算把兩套都賣了,也還是不夠補窟窿的。

因司棋來時就已經用過飯了。

邢岫煙呼喚父母不應,便獨自就著小菜喝了半碗紅薯粥,然後簡單交代了一下,就在父母希冀的目光中,匆匆出了家門。

一路無話。

等到了東跨院後宅,還不等讓人通稟呢,邢氏已經匆匆迎了出來,一把攥住邢岫煙的皓腕,急切道:“如何?事情可辦成了?!”

這一臉焦急的情緒,卻不是演出來的,而是擔心哥哥真就把自己那套首飾,當成賊贓給賤賣掉。

邢岫煙黛眉低垂,欲言又止。

邢氏這才發覺此地不是說話的所在,於是忙將她迎進了堂屋裡間,屏退左右之後,這才拉著她細問究竟。

待得知那套首飾不曾賣出,邢氏心下悄悄鬆了口氣,一面強自壓下欣喜的情緒,一面用帕子掩了半邊面龐道:“這可如何是好?若只肯給這樣的黑心價錢,便把我一應傢俬全都算上,只怕也堵不上這窟窿!”

“姑母。”

邢岫煙半是羞窘半是希冀的問:“您能不能、能不能想法子讓這東西過了明路,然後再……”

“不成的、不成的!”

不等她把話說完,邢氏登時把頭搖的撥浪鼓一般:“先前因欠了印子錢,老爺就曾催著我賣了最後的首飾救急,我因擔心傷了體面,好容易才攔下,如今卻為了孃家……”

說到這裡,邢氏又連連搖頭:“不成的、決計不成的!若讓老爺知道了,只怕我就活不成了!”

邢岫煙聞言,精氣神都散了大半,低垂著眉眼,那淚珠只在眶裡來回打轉。

邢氏半寬慰半叮嚀道:“你也先彆著急,容我再想想旁的法子——這兩日你在家守著你爹,千萬別讓他鑽了牛角尖。”

說到這裡,又假模假樣的嘆了口氣:“可惜那焦順官兒升的太快,早瞧不上咱們家這門第了,不然你若能嫁去他家,這些事情又算的了什麼?”

邢岫煙只能黯然以對。

見邢氏懨懨的沒了言語,她便也起身告辭而去。

剛一出門,司棋就急忙迎了上來,滿懷希冀的探問:“怎麼樣,大太太這回怎麼說的?”

邢岫煙只是搖頭,隨即黯然垂首向前。

司棋愣怔了片刻,一咬牙追上去,吞吞吐吐道:“姑娘,昨兒、昨兒有人給出了個損主意……”

邢岫煙腳步一緩,豎起耳朵想要聽聽到底是什麼主意,不想司棋卻遲遲沒了下文。

轉頭見她滿面糾結的樣子,心知這主意多半大有問題,可事到如今,就算再怎麼不靠譜的法子,總也比沒有辦法要強。

於是邢岫煙停住腳步,對司棋鄭重道:“不管是什麼主意,姐姐只管說來聽聽,用不用在我,有什麼後果也都在我身上。”

“姑娘。”

司棋見她事到如今仍這般有擔當,再想想舊主迎春那怯懦的性格,心下莫名就有些五味雜陳。

穩了穩心神,她這才道:“那人先是說,姑娘如今既已及笄,憑你的相貌身段,又背靠著榮國府這棵大樹,若肯尋個商賈嫁了,自然不愁沒銀子還債。”

邢岫煙恍然。

隨即卻想起了賈赦的言語,當初這狠心的姑父,不正是想把自己賣做商人婦麼?

不想還沒等他下手,自己就要被迫走上這條歪路了。

她是個心思通透的,自然知道這時候與人談婚論嫁坐地招親,又一味的向男方索要財貨,只怕日後九成九要誤了終身。

然而……

為了生身父母,她又何惜此身?

正湧出決絕的心思,卻又聽司棋道:“我駁了她這話,她又說、又說……”

“又說什麼?”

邢岫煙沒想到竟還有另一條門路,禁不住急切的催問:“她還說什麼了?”

“她說……”

司棋下意識避開了邢岫煙的目光,囁嚅道:“她說姑娘要是擔心盲婚啞嫁遇人不淑,不如干脆去給、給焦大人做小,拿身子抵債。”

她越說聲音越小,落在邢岫煙耳中,卻又似是一聲炸雷。

北上京城之前,因姑母曾在信中提及,她也曾一度將焦順當做未來的依靠。

但抵京之後,她就很快認清了現實,再沒有想過會和焦順扯上干係。

誰知如今陰差陽錯……

按理說,妻妾之間雲泥之別,但凡有些志氣的女子,斷不肯自輕自賤去給人做妾。

然而被逼無奈坐地招親,說是娶嫁,實則也與賣身無異。

且引來的多半是趨炎附勢之徒,相貌年齡脾性也難定論,若撞見個耄耋老翁,又或是賈赦那樣的……

想到這裡,邢岫煙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

與之相比,若託身焦家,雖是給人做妾,但焦順再怎麼說也是前途無量的年輕才俊。

況他如今尚未娶妻,進門若能誕下長子,境遇未必就會差到那裡去。

這一番斟酌,邢岫煙心中不自覺的就偏向了後者。

然而但這等事情,卻不是立刻就能拿定主意的,更不是她一個女兒家就能做主的。

當下收束了心神,匆匆領著司棋回到家中。

結果剛進院門,就被團團亂轉的父母左右圍住。

面對父母希冀的目光,邢岫煙無奈的嘆了口氣:“姑母不曾想出法子,我在路上倒得了個主意。”

“是什麼主意?!”

一句話鬧的邢忠心下大起大落,急忙催問:“你倒是快說啊!”

等邢岫煙把司棋的話複述了一遍,邢忠夫妻四目相對,一時卻都沒了言語。

若非是逼急了,這兩個辦法他們一個都不想選!

不管是嫁做商人婦,還是去給焦順做妾,無疑都是在拿女兒後半生的幸福抵債。

沉默良久之後。

邢妻主動拉著丈夫進了屋裡,壓著嗓子問:“當家的,你怎麼看?”

“事到如今,也顧不得許多了。”

邢忠嘆息一聲,忖量著道:“雖時間緊迫了些,但咱們只要用心,也未必就尋不到一個合適的人家。”

說是這麼說,他卻顯然沒多少底氣。

不過很明顯的是,他偏向於將女兒嫁給商賈的,畢竟再這麼說那畢竟也是正妻,論起來不至於太丟臉。

“這急切間,上哪尋合適的去?”

然而邢妻卻不這麼看,還立刻指出了丈夫話裡的破綻:“再說了,真就有個年齡相貌都配得上岫煙的,又肯出這麼些銀子,他上那尋不見一樁好姻緣?這偏偏選中了咱家,背地裡還不知圖些什麼呢!”

邢忠一瞪眼,沒好氣道:“那按照你的意思,難道真要讓岫煙去給焦順做妾不成?!”

隨即又咬牙道:“我妹妹是榮國府的太太,我女兒卻給個奴才出身的小子做妾,這說出去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往後咱們家還怎麼在京城裡廝混?!”

他越說越惱,卻是忘了要壓住嗓音。

外面邢岫煙聽了,禁不住心生悽苦,自己一心替父親彌補,誰知父親最在乎的卻是顏面問題。

“你嚷個什麼。”

屋裡邢妻忙示意丈夫收聲,冷著臉質問:“老爺只顧顏面,卻不想想事後怎麼收場?”

“什麼怎麼收場?”

“對方急著跟咱們家結親,多半是衝著榮國府來的,等成親後人家自是要回本的——可你那妹夫又豈是好相與的?只怕他不謀算咱們就是老天爺保佑了!”

“到時候親家非但得不著好處,保不齊還要吃些苦頭,到時候必要遷怒到岫菸頭上,你難道就忍心看女兒落得如此下場?”

邢忠聽妻子這一番剖析,也覺著女兒真要坐地招親,多半隻會悲劇收場。

可讓女兒給人做妾——尤其還是給焦順做妾,他又實在心有不甘。

越想越心煩,邢忠乾脆起身挑簾子出來,直接問起了女兒的心意:“丫頭,你素來是個有主意的,這事兒你怎麼看?”

司棋緊張的扯了扯邢岫煙的衣角,示意她千萬想好了再說。

然而邢岫煙略一遲疑,卻還是不想讓父親為難,只乖巧道:“女兒都使得,您和母親做主就是。”

邢忠臉色一苦,看看身旁的妻子,心下依舊是拿不定主意。

最後他一咬牙一跺腳,乾脆道:“走,咱們去問一問你姑母,看她怎麼說,咱們就怎麼辦!”

他雖是一家之主,卻反倒是這家裡最沒主見的,如今既不想聽妻子的,又沒能從女兒嘴裡獲得答案,於是乾脆把決定權交到了妹妹手上。

而聽他這麼說,邢岫煙母女卻都有些黯然。

邢忠在乎自己的顏面,邢氏難道就不在乎了?

且畢竟隔了一層,只怕更……

…………

“斷不能把她嫁給別有用心之徒!”

結果卻大大出乎母女二人意料,邢忠剛把事情說清楚,邢氏便毫不猶豫的道:“臉面固然重要,可哥哥膝下就只這一個女兒,死要面子給誰看?!”

別說是母女兩個,連邢忠也沒想到妹妹會這麼說——他提出讓妹妹拿主意,其實也是認定了邢氏會顧忌顏面,誰成想竟是這般結果。

見哥哥一家三口都楞在當場,邢氏心下暗笑,嘴裡卻嘆氣道:“也是你們來的晚了些,沒瞧見那姓孫的當初是如何堵門罵街的。”

說著把孫紹祖主動登門,又是幫著給丫鬟出殯,又是花大價錢託請賈赦說項,結果反被賈赦坑害的事情,添油加醋的道了出來。

最後總結道:“老爺貪了那孫紹祖的好處,非但不肯幫他辦事,反倒想把他的貶到雲南去,也虧姓孫的烈性,堵門鬧了起來,否則就只能吃個啞巴虧了。”

“一旦鬧到這等地步,若岫煙的婆家是個烈性的,只怕咱們家更要沒臉;若他家是個怯懦的,自然只能遷怒到岫菸頭上——這十成裡倒有九成九要壞事,哥哥若只顧著眼前,往後只怕面子裡子都要丟了!”

聽了這番言語,邢忠也不禁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自認已經看破了賈赦的嘴臉,卻那曾想到這恩候老爺壓根沒有底線,連這等恩將仇報的事情都能做出來。

可真要讓女兒給焦順做妾……

邢忠猶疑著道:“咱們到時仔細甄別甄別,也未必就沒有好人家了。”

邢氏見他竟還不肯乖乖就範,一時倒惱了,冷笑道:“哥哥只道是妻妾有別,卻不知同樣是做小,那有權有勢人家裡的妾,卻比商賈家的大婦還要尊貴些!”

“就說我們府上吧,那趙姨娘的哥哥雖是個不成器的,可在外面誰不尊他一聲舅爺?莫說是尋常商人,便六品知縣也要禮讓他三分!”

“那焦順生財的手段你是親眼見了的,在工部又屢屢立功得了聖眷,滿京城都未必有幾個比他升官快的!再過十年,你個商人婦若沒有旁的背景,想求見他的小妾,只怕都要層層打典才行!”

說到這裡,邢氏乾脆一錘定音:“事情就這麼定了,焦順那邊兒我自讓人去說合,你們只安心在家候著就是!”

聽她說的決絕,邢忠苦著臉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敢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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