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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慶石牌市,難得的有了一個豔陽天,氣溫迅速上升了不少,西北的麻塘湖中木舟點點,不時有漁夫向水中撒網,泛起的漣漪反射著陽光,頗有些刺眼。

少年楊光第眯著眼睛,提著兩個木桶來到湖邊,左右張望一番,見近處沒有漁船,飛快的從地上拿起一支釣竿,匆匆往湖裡一甩線,立刻將釣竿插在泥土中,斜斜的隱藏在草叢中,不走到近處是發現不了的,接著用一塊石頭壓住根部。

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後,楊光第又提起水桶,走到水邊後先看了看水面,用小截蘆杆作的三個浮標正微微起伏,這才把木桶小心的側放進水裡,緩緩裝了大半桶後提起,木桶一離開水面,頓時沉重了許多。

兩桶裝滿之後,楊光第再看了一眼浮標,沒有什麼動靜,他吃力的提起兩桶水,掉頭往岸上走去,附近的湖岸上,上百匹馬散佈在周圍吃草,一些身穿紅色胖襖計程車兵站在外圍,防止馬匹走失,也順便讓自己的馬喝水。

楊光第在滁州被守備營救下,長途跋涉到安慶,當時一起有一千多人,曾短暫安置在石牌市。在滁州挑選流民的時候,守備營就是有相應目標,大多都有各種技能,要麼便是身強力壯,像曾老頭這樣會養馬的,很快就被騎營調走了,工坊、船行和銀莊的人不時出現在營地,將人一批批的帶走了。

由於楊光第當時算侯先生額外開恩招募的,技能一項是按照騎馬,但騎營來試了他一次,當然沒有過關,騎營也沒有追究怎麼招錄進來的,但就沒了下文,工坊的技能他也不會,楊光第只能繼續留在這個難民營裡面。

之後龐雨接了太湖築城的部分工程,楊光第跟著大隊在太湖勞動了三個月,之後又返回石牌,繼續有單位來接收,隊伍越來越小,只剩下了四百多人,算作丁口的有一百七十,其餘都是家眷,這點人連修營房都不夠,守備營還要在周圍募工。

開年之後營房也修好了,這個小隊伍無所事事,好在附近還有騎營駐紮,安慶守備營騎兵是馬多兵少,多餘馬匹缺乏人手照料,就在丁口裡面招募一批營區輔兵,楊光第進去便跟了認識的曾老頭做事。

“曾爺,下一匹洗花馬還是黑馬?”

“花馬。”

滿臉皺紋的曾支木指指前方,看到楊光第滿頭大汗時,難得的笑笑問道,“釣著了魚沒?”

楊光都搖搖頭,黑瘦的臉上帶著陽光一般的笑容,“哪有那快哩,先前有船在不敢釣,剛把竿放下去。”

曾老頭拍拍旁邊的田埂,“娃,歇會去洗”

楊光第也不說話,一屁股在曾老頭身邊坐下,還沒坐穩又跳起來,跑到不遠處採了幾個花骨朵回來,遞了一支給曾老頭。

“曾爺你吸,這花可甜。”

曾老頭搖搖頭,楊光第把手一直伸著,曾老頭只得伸手接了,紅色的花很豔麗,裡面有些凝結的露水,老頭用力吸了一口,有點隱約的甜味。

“沒騙曾爺吧。”楊光第笑眯眯的,把自己的花也吸了。

曾老頭把花拿在手中,偏頭看著楊光第道,“娃啊,你怎地每日都這般樂。”

楊光第伸手一指遠處的營房,“以後我也買這般的磚瓦房,讓我娘住,我一想起這來,自然就樂了。”

曾老頭轉頭去看看,那一排排的營房整齊又氣派,目前是騎營的住房,最近來的軍隊多,牆內到處都是帳篷,曾老頭也不知道到底來了多少兵,但上千人應該是有的。

他嘆口氣道,“那磚瓦房一間不得幾兩銀子,你一個小娃家啥時候掙得來。”

楊光第絲毫不擔心的道,“我跟爺這裡學騎馬,會了就去騎營,他們說一月有二三兩,那不就幾個月的事。”

曾老頭看著楊光第的笑臉,不由也嘿嘿的笑了兩聲,下意識的去看那些紅色軍裝的人,也就是騎營計程車兵。

清流河邊一場大戰,曾老頭留在營地裡面,前面不知怎地就崩潰了,營中到處都是人在炮,老頭稀裡糊塗被抓了俘虜,也不是被守備營抓的,其實是守備營買來的。所以也沒見過守備營打仗,這支官兵到底能不能打仗,老頭不甚清楚。

平日裡老頭管馬欄,主要是照顧多餘的閒馬,跟士兵打交道不多,不過看他們操練十分勤勉,隔三差五的有啥考核,馬匹都要求士兵自己會保養,兵將在外沒見搶掠百姓,跟以前見過的官兵都是不同的,跟流寇老爺就更不同了,但到底誰打仗更厲害,老頭就說不準了。

“爺你看看我這上馬!”

楊光第跳起來,跑到帶著鞍的白馬邊上,嗖的一聲竄了上去,還穩穩的坐住了。

老頭趕緊對他揮手,“快些下來,那馬不是閒馬!”

楊光第立刻又跳下來,跑回老頭身邊坐下道,“爺你看咋樣?”

“我看著行。”老頭把花又放在嘴裡咂了一口,“這些兵爺那裡就說不準了,他們這練法有些古怪,連上個馬都要練得一模一樣,先在馬側站好,等著喊號子才再踩一隻腳上蹬,踩上去了還得停一下,上坡下坡過水都要做得一樣,我覺著沒那些老……沒那些流賊騎得好。”

“我不怕那些流賊!”楊光第站起來,手中扯了一根狗尾巴,口中惡狠狠的道,“只要有把刀,老子把他們都殺光!”

老頭看著眼前這個發狠的黑瘦少年,埋頭嘆口氣道,“都是苦命人,也就是為口吃的。”

少年兀自揮動著狗尾巴,“我只見他們殺人,咱們村裡被殺了一半,走得動的被他們抓了當廝養。不把他們殺光,我給娘修的磚瓦房就保不住了。”

老頭微微愣了一下,搖搖頭沒有再說,少年揮夠了狗尾巴,返身提水準備洗馬,突然營區傳來一陣急促的鼓聲。

附近的幾個紅衣士兵原本很悠閒,此時一聽到鼓聲,就跟被鞭子追打一般,四處找自己的坐騎,可週圍閒馬太多,馬匹混在一起,他們一時尋找不到,急得團團轉。

曾老頭在營裡聽習慣了,知道是集兵鼓,三通不到要打板子和罰月餉,叫過楊光第等馬伕,幫著他們尋找。楊光第很賣力,跑得飛快的找到那些有鞍的馬,一一送到那些騎兵手中,終於第二通鼓響起的時候,騎兵都找到了馬,逃命一般往較場飛馳而去。

士兵走後楊光第匆匆去收了釣竿,沒有釣到麻塘鯽魚,回來時眾馬伕議論紛紛,平時一般是早操時敲集兵鼓,分派訓練任務後各自分散,等到晚飯前才再敲一次,較場點閱兵馬數,各部彙報當日訓練情形,這般中途敲鼓的,一般都是有緊急軍情。

最近不時有流寇訊息,敲鼓頻率高了一些,眾馬伕覺得這次可能是要打仗,大夥議論了一會,果然管閒馬的贊畫騎馬來了,讓眾人收馬回營,馬上準備車架。

楊光第不是正式的馬伕,在營門跟曾老頭分別,與其他臨時工一起準備回家,還沒走得幾步,又出來一個軍官。

“回去跟你們總甲說,把丁口都點出來,全部都隨騎營走,咱們要去打流寇。”

其他臨時工還沒搭話,楊光第就哎一聲應了,打著赤腳飛快的往窩棚區跑回去。

窩棚區的規模比以前小了很多,丁口現在不足兩百,一總是五十丁口,只剩下四個總甲,都是漕幫調來的,楊光第知道這個時候去哪裡找他們。

跑到中間位置一個帳篷,楊光第停下喘口氣,只聽裡面突然一聲大喊,“兩個花了,哎喲,哈哈,三萬貫又來一槓,兄弟幾位要小心了,槓上花就是每家兩錢銀子了!”

楊光第一掀簾子,果然四個總甲都在,四人圍著一張小桌各據一方,進行改良型馬將牌的廝殺,本總的譚總甲正好面對門的方向,他右側的陸總甲有些興奮的站著,剛剛摸到一張牌,還沒有看牌面,正在用手指頭搓著,譚總甲則抓著頭上的癩子,一副齜牙咧嘴的模樣。

譚癩子一轉眼看到楊光第,馬上驚喜的道,“怎地了?”

“騎營官爺說,叫總甲點齊丁口,要打流寇了!”

此時那陸總甲根本沒聽,手指頭搓出了結果,頓時滿臉驚喜,“老子槓上開……”

他手高高舉起,一把就要將牌拍在桌面上。

“流寇來啦!”譚癩子呼的站起來,膝蓋一不小心將桌子撞了一下,低矮的小方桌頓時翻倒,陸總甲收手不及,手剛好拍在桌沿上,陸總甲痛得啊的一聲跳起來,花牌沒有拿穩,跟著其他牌一起嘩嘩的跌落地面。

“這打流賊的大事不可耽擱。”譚癩子一臉嚴肅。

陸總甲手痛得厲害,雖然憤怒卻一時還說不出話來,勉強用左手指了一下譚癩子。

另外兩個總甲齊聲附和,“正事要緊,啥理由也不能耽擱打流寇,否則哪還算是個人。”

譚癩子看了一眼地上的牌,突然反應過來一般道,“這,怎生桌子翻了,誰弄的?我這一把清一色必定和的牌,罷了罷了,牌都混在一起了,已是口說無憑,就便宜了你們。”

陸總甲不停的甩動著右手,連眼淚都痛出來,聽到這話眼淚更流得多了。

另兩個總甲呵斥道,“這時候了說甚牌,我的牌才是必和無疑,不與你等計較了,點丁口,點丁口!”

譚癩子一拂衣袖,“老子和州之後就沒殺過流寇,手都癢癢了,他們還敢送上門來,滿安慶打聽打聽去,誰惹得起我譚牙!”

說罷三人互相拉扯著一起出了帳篷,楊光第也趕緊著走了,就剩下一個不停甩手的陸總甲,好半晌他才緩過勁來,臉上還是涕淚橫流,看著滿地的馬將牌道,“花啊!”

……

太湖縣城外的官道上,一隊官兵剛剛從東面而來,遇到一些正在往東南方逃難的零落百姓,一群官兵脫離隊伍,將那些百姓揹負的東西奪下,一股腦倒在地上,稍有貴重之物就引起一番搶奪,百姓不敢阻攔,在旁邊哭成一片。

南門城樓上,永生州加銜副總兵程龍自顧自的與幾個援剿將官商量著,旁邊的楊卓然神情木然,對外邊的哭聲恍若不聞,雖然他仍是太湖的父母官,但相對於近年的遭遇,眼前的事情似乎已經是尋常事。

自從兩年前被屠城之後,太湖縣城一直沒有恢復生氣,今年流寇反覆襲擾,接著是官兵來來去去,更讓附近殘留的百姓紛紛逃亡,縣城周圍幾乎已經沒有人煙,反倒是農村地區保留了更多人口,近山的地方還組織起了鄉兵,可以對付零散的流寇,但遇到大股流寇,還是隻能依靠官兵。

之前雖與龐雨有過協議,守備營承諾優先救援太湖,縣衙則將建城銀兩存在大江銀莊,太湖的工程相對潛江和宿松更順利,存銀用了快一半,與守備營的關係自然開始疏遠。楊卓然原本並不太擔憂,因為史可法答應,只要城池建好,就會在太湖常駐軍隊,但去年的土工完成大半,下一步夯土之後就可以包磚了,但流寇秋季出山之後,一切工程停止,常駐軍也就沒了下文。

現在楊卓然就處於一種既無城又無兵的尷尬狀態,今年已經三次離城避寇。上次左良玉帶兵將流寇趕出了安慶,楊卓然以為今年的寇情就此過去,流寇怎麼也該往其他地方去,有幾個月的清閒日子,至少夏末之前不用擔心了,好歹把城池再趕工一部分。誰知過了不到一月,流寇再次大舉進入宿松,駐紮二郎鎮的金山營見敵即潰,一路逃回了楓香驛。

目前太湖縣城已經沒有百姓,縣衙的胥隸逃散一空。楊卓然就是個光桿司令,這個半拉子土城既然無用,就還得靠城樓上這些將官帶領的江南援剿兵馬,既是有求於人,只能放下文官的優越感,外邊官道上一些搶奪之類的事情,只能裝作看不到。

這些將官來自江南五個營頭,常州標營駐紮在楓香驛,把總專程來開會的,其他四個營頭在太湖,今日又到了兩個營頭,江南援剿兵馬到了大半。楊卓然不清楚史道臺是不是要堅守太湖,等這些將官商議完,他才知道自己要不要第四次離城避寇,但他私下認為史可法是要打這一仗的,因為他知道上次張國維來的時候,給了眾軍官不小的壓力,現在雖然走了,但那位馬先生留在安慶,無異於一個監軍。

不久後新來的將官登上城樓,又跟程龍等人說了片刻,程龍突然一拍手大聲喝道,“還等他個甚,不過兩營賊子,左良玉打得過,老子江南兵也打得過,好叫那左良玉知道天下不止他能打,待潘參將一到,咱們先殺他媽媽個腦袋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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