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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縣掛車河鎮,紅色的佇列正在穿過街道,路旁的百姓不時喝彩鼓勁。
前方不遠的石井鋪就是府城大道與驛道的交匯點,由桐城深入安慶腹地的必經之地,在崇禎八年的寇亂中也遭遇了劫難。但好在當時桐城準備還算得力,鄉鎮收到了預警,部分居民得以向鄉間逃散。當時的八大王和掃地王忙著去潛山等縣城,留駐時間較短,石井鋪損毀很重,但掛車河市鎮被燒燬的部分不大,到現在基本恢復了原貌。
去年安慶平安度過了冬春的流寇活動高峰,主要還是受益於盧象升的滁州大捷,流寇被打成了分散的力量,無力攻擊設防的安慶,只有小股流寇從山中騷擾潛山太湖,掛車河雖有驚嚇,但總體仍算平穩。
石井鋪是安慶東部的交通樞紐,控制著最重要的官方驛道和行人道,但其城鎮損毀太大,龐雨便選擇臨近的掛車河駐軍,原本此地曾駐紮有安慶守備營第二司,百姓是很放心的,今年進入十月之後,周圍的寇情一天比一天緊張,第二司不時調動,基本就沒在掛車河留駐過,掛車河原本就沒有寨堡,基本就是不設防的狀態。因此鎮上很多人已經逃往外地,首選的還是府城,在桐城有親戚的則往桐城。
留下的人仍是提心吊膽,今日守備營從此地路過,也讓當地百姓高興,尤其看到了第二司熟悉的軍旗,知道是原來駐紮的那支守備營,更讓百姓莫名興奮。
軍旗下的王增祿臉色卻並不興奮,抬頭看了看天色之後,看看天色之後道,“全司休整一刻鐘。”
他對身邊的贊畫軍官吩咐完,漏斗被翻過來,沙漏開始計時,都由那贊畫官自去安排,王增祿覺得比以前管一個局還輕鬆。其他營伍裡面,專門的旗牌官一般是遊擊以上才有的,現在龐雨給把總都配上,王增祿甚至自己都不用檢驗號鼓是否正確,幾個贊畫會互相檢查,他更多精力用來考慮軍隊行動。
隨著一聲變令炮響,司屬鼓號鳴起銅鑼,五百餘人的佇列在官道上停下。再兩聲銅鑼之後,佇列紛紛坐下,各自喝水會幹糧。
召集軍官的嗩吶聲響起的時候,王增祿徑自下了馬,來到路邊一個食鋪內,衛兵找來店家。
“十二碗米湯。”
“十一碗!”王增祿說罷坐在桌邊,一隻腳踩在自己凳子上。
那衛兵有點慌張,連忙又重新點過,王增祿也沒有責怪,第二司平日在安慶行軍也有慣例,行軍中集合軍官議事一般都在食鋪,軍律要求官兵同食,飯雖然不能吃,但可以點米湯或糖水、茶水,平常都是十二碗,但這次要少一碗,因為有一個局被留在了潛山。
片刻之後,副把總、鎮撫官、文書官、三名百總、步戰遊兵旗總、炮兵旗總、輜重旗總陸續到了食鋪內,各自端起米湯喝起來。
最後一名到達的是遊騎旗總,步兵司下屬的遊騎主要用於偵察和傳信,行軍時負責警戒,休整時旗總要先確認前後哨馬、左右架樑馬訊號旗,基本每次都是最後趕到。雖然要辛苦一些,但月餉是按照騎兵司計算,比步兵普遍要高一級。
王增祿得到無警訊的彙報後,對在場軍官道,“道臺大人的命令,明日就要趕到孔城鎮,後日要趕到樅陽,但方才守備衙署贊畫房發來令信,給大家讀一下。”
身後的贊畫軍官上前一步,“接騎營塘報,太湖縣雞飛灘有四百流寇出山,確認為左金王一部,茲命令陸營第二司十一月九日前返回潛山天寧寨,收攏全司人馬,設險固陣囤積糧草,以待後令。安慶守備營兵房贊畫室。”
令信字面很簡單,但內容並不簡單,明天就是九日,因為道臺衙門給的命令是明天要趕到孔城鎮,而贊畫室要求回到潛山天寧寨,從掛車河這裡出發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識字的自己拿著看。”王增祿敲敲桌面,“這事難辦,找各位一起來商議,有何主意就說出來。”
為了顯示自己夜讀班的識字身份,吳達財伸手接過了軍令,首先看到右側十一位編號,守備營的軍令格式與朝廷的不同,最右是編號,前四位是用天干地支,後面是七位數字,編制規則由贊畫室定,編號上有贊畫室的章,結尾部分有傳令兵的姓名和兵牌號,甚至標記了口音。
每次必須先由接收軍令的贊畫核對無誤,才能轉交主官。採用這種麻煩的方式,是因為收集到的情報表明,流賊經常偽造公文,並多次靠這一招破城和引官軍入埋伏,所以也並非是守備營獨家發明,涉及寇亂的各個地方都在改變公文編碼。除了公文文號,其他的令牌、令箭也都有相應的對策。吳達財在軍隊久了,知道兵兇戰危,凡是涉及軍隊的東西,往往都不怕麻煩。
把令信傳下去的時候,現場仍然很安靜,眾軍官互相看著都沒人先說話。按照守備營的制度,凡軍議時參會者皆可以發言,而且不必按等級順序,但大家此前都是聽長官命令習慣了,此制度實行不久,大家還是不習慣,一般都是不願先發言的。更何況軍議都要作記錄,此事是要違抗某一方的命令,兩方都是上官,誰也得罪不起。
王增祿見無人說話,直接點名道,“黃副把總。”
黃副把總並不遲疑的道,“當以軍情緩急來辦,道臺大人要咱們去桐城,是因三日前有流賊入樅陽,並燒燬社倉一處,但已被我守備營駐樅陽水營擊潰,不過二三十人,是從小路經廬江來的,那條路水陸相間,走不了流寇大隊,目前孔城鎮已有第一司兩個局鎮守,流賊走不了大道去樅陽,不必為那麼幾十個流賊興師動眾。這種事已經遇得不少,咱們去樅陽多半……多半又是白跑一趟,但太湖流寇查得明白,且有數百之多,若是上了驛道,就容易往內裡走,到時候追起來就麻煩了。”
“那黃副把總的意思是回潛山。”
“下官建言回潛山,但若是大人說去樅陽,下官也定然遵從。”
副把總髮言比較乾脆,王增祿點點頭,又看向文書官,“塗先生有何見地。”
眾軍官也都留意著,這個文書官以前並不在編制中,這次改編之後才正式成為軍官,跟副千總同級。最先大家都以為是跟衙門裡面的書手一般的人,幫著寫寫算算,所以軍中常尊稱先生。誰知道後面才發現,除了打仗之外,軍中很多事情都要他同意,甚至包括軍官晉升。
分到第二司這個塗文書官三十多歲,從宿松來的,以前當過掌櫃也在縣衙做個書手,正好過年回鄉逃過一劫,太湖城毀了之後逃到府城,一向是在中軍寫文書,被選為文書官到第二司,成了一個丘八,是哭哭啼啼上任的,軍中很多人其實都看不起他。
到軍中之後一直都心不在焉,這位文書官從不跟著軍中操練,但也不難為人,很少否決什麼事情。
他埋著頭道,“這些行軍打仗的事情,下官就不參與了吧。”
王增祿客氣的道,“雖是行軍的事,但又不止行軍,關係全司行止,本官想聽聽塗先生的高見。”
塗文書官想想之後道,“談不上高見,但某覺著這事既要看先後,亦要看上下。”
在場都是些老粗丘八,聽了都不解,塗文書官接著道,“所謂先後,乃是道臺衙門有令在先,自該有個順序,先去了樅陽再回潛山。再曰上下,道臺衙門為上,守備衙門為下,上有令下從焉,連守備衙門都要聽道臺衙門的,此乃朝廷體制不可檀越。”
“那塗文書官的意思是仍去樅陽。”
“某覺得該當如此,下官以前作文書的,知道這文書往來費時,多半是道臺大人的軍令還未發到守備署,只因軍情緊急而直接調發我司,待守備署接到時,自會再發給咱們,仍是要去樅陽,若是此時去潛山,違令不說還跑來跑去,徒費工夫罷了。”
眾軍官聽了都不說話,連咳嗽都沒有。
王增祿思索了片刻後轉向鎮撫官,這鎮撫官雖然也是百總級別,但直屬營鎮撫體系,有執行軍律的許可權,地位比一般的百總要高,所以王增祿必須先徵詢他。
“下官覺得這……不如就駐紮在掛車河,派快馬去安慶報龐大人知曉,也排快馬去桐城報道臺大人,請他們議定再行不遲。”
王增祿微微皺了一下眉,但並沒有強迫,眼神繼續往後面看去,第一個百總就是吳達財。
吳達財現在已經如願升任第四局百總,他開始並不準備發言,但一直在觀察王增祿,他留意到了王增祿方才的細微表情。
這件事情很棘手,這位把總的意思很明顯,不願意一個人承擔這個責任,所以讓軍議來分擔一點,大家不說話就沒達到目的,自己作為他的心腹,遲早要點到自己,但之前並未跟他商量過,吳達財也在猜王增祿的立場。
剛才的令信中,吳達財注意到一個字,是要求第二司“返回”潛山,第二司原本是部署在潛山三處地方,說明守備署根本就知道第二司離開了潛山,應該也知道是道臺衙門在調兵,這種情況下發命令,要麼是太湖確實緊急,要麼就是龐大人刻意為之,為的是明確軍令系統。
前面幾個上官都發言了,而且意見相左,所以他也在心理思索該怎麼說,才能不得罪的應付過去,此時王增祿看過來,吳達財都還沒想好,情急之時,侯先生說過的話突然出現在腦中。
“懂坐堂官就是懂了衙門?”
吳達財腦筋急速運轉,口中喃喃道,“王把總是坐堂官,他想要的是啥,龐大人也是坐堂官……”
他眼角見到一旁桌子上的隨軍書手,他正在那裡飛快的記錄方才的發言,吳達財熟讀軍律,知道這些軍議記錄最後會到達哪裡,當日在太湖縣城外修城時,龐大人命令撤離的情景,再一次出現在眼前,接著是老領導焦國柞掉落的人頭。
一切似乎豁然貫通,前面說的那些都只是枝節,眼前這非但不是難處,反而是一個天大的機會。
吳達財不等王增祿點名,徑自站出一步道,“下官以為,塗文書官所言雖有理,但都是錯的!”
堂中譁然,那塗文書官猝不及防,指著吳達財道,“你,你。”
王增祿盯著吳達財,神色有些凝重,但也沒有阻止。
“卑職認為,這不是前後上下的問題,軍律第一條第三款,營級軍令只出於贊畫司,道臺衙門若是有令,也該按體制發往守備衙署,由贊畫房擬製軍令發給我司。今日接到的命令確認來自贊畫司,寫得明白無誤九日前到達天寧寨,那就該九日前到達天寧寨。”吳達財昂著頭,“軍令如山,軍律第一條開章明義,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戰場抗令者,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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