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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過你們了,滿安慶城去問問,誰惹得起我譚牙,如今我入了漕幫,那就是要幫著漕幫大展身手的。”

安慶西城一家食鋪內,譚癩子端著一碗酒,高高的站在條凳上,周圍都是一群漕幫的挑夫,紛紛仰頭看著這個新入幫的前牙行。

這位最底層的牙行,最近不知道怎麼搞的,見了一次江帆之後就變成了漕幫的一員,還得了個棍頭的虛職,今日就是請平日認得的漕幫挑夫喝酒慶祝。

“休說幾個青皮打行的,就算那流寇來了,我譚牙也不放在眼裡,便如這次……算了還不能與你們說,龐大人反覆交代了,得等到兩三月後才說得,各位幫中的兄弟,喝酒喝酒!”

譚癩子端起碗一飲而盡,這冰寒的冬天裡喝一晚冷酒下去,譚癩子冰得直咧嘴,周圍一片叫好,眾多漕幫的挑夫跟著端酒乾了。

門口忽然有一人道,“你個譚癩子又在胡吹什麼,信不信老子讓你就地求饒。”

譚癩子一個哆嗦,回頭去看正是那姓曹的船埠頭,帶著三個手下走進了食鋪門來,想來是碼頭關了,他也躲進了城中,卻在此處碰到。

見到這個剋星,譚癩子本能的想要從板凳上下來,眼角一看到四周的漕幫挑夫,譚癩子突然一挺腰桿,“你待怎地,老子堂堂漕幫棍頭,由得你欺辱否。”

下面的漕幫一聽,眼光都往那船埠頭看過去,還有人站了起來。

那曹埠頭愣了一下,屋中坐了兩桌人,看過去果然都是碼頭漕幫的樣子,現在安慶戒嚴,這些漕幫被安排上城助守,人人都帶著兵器,跟一支軍隊沒多大區別。

曹埠頭沒想到譚癩子成了漕幫的人,考慮了一下,這些挑夫以前都看船埠頭的臉色,但自從那個江帆掌管了碼頭,船埠頭反而要看漕幫臉色,送貨還是小事,惹到後面的守備營就是大麻煩。

這時候漕幫在助守,更不能跟他們起衝突,當下對著譚癩子狠狠道,“回碼頭收拾你。”

說罷曹埠頭轉頭就出了門,鋪內的漕幫一陣鬨笑。譚癩子仍在條凳上發呆,這麼多年的剋星,以前每次見到都要挨一頓打再求饒才走得掉,這次居然被一個漕幫的名頭就嚇走了,譚癩子一時還不能適應。

“喝,店家再給老子來三壇酒。”

譚癩子叫完從條凳上跳下,周圍的挑夫有酒喝,都紛紛叫好。

其中一個年級大的挑夫大聲道,“譚癩子你帶足銀子沒有,別像上次吃了走不掉。”

“老康你敢看不起我譚牙,去滿安慶打聽打聽譚牙的名聲,告訴你……”譚癩子從懷中掏出銀子,啪一聲拍在桌子上,“今日就是高興,老子這十兩銀子擺這裡了,店家只管上好酒好菜,吃多少喝多少都算老子的。”

屋中一片發自內心的驚歎,那分明是一錠十兩的銀錠,這裡的挑夫從來沒有擁有過這麼大的資產,此時人人看向譚癩子的眼光都帶著崇敬。

老挑夫湊過來用手小心的碰了一下銀錠,“譚棍頭你這哪裡撿的?”

“什麼哪裡撿的,老康你這個人會不會說話,這可是江幫主親自給的,作為請在下入漕幫的禮金。”譚癩子哎的嘆口氣,“江幫主拳拳盛意,那我也不能再端著架子,當時江幫主可說了,以後有啥要緊的事,總要先想著交給我辦。”

門口探進來一個腦袋大喊道,“譚癩子可找著你了,江幫主讓你去碼頭說話,跟銀莊去辦要緊事。”

屋中又一陣驚歎,果然這譚癩子是做大事的人,幫主親自來找不說,還是跟銀莊辦事。銀莊那是啥,裡面的都是高階知識分子,與漕幫天差地別。

“銀莊肯定是有啥不懂的要跟我請教。”譚癩子把銀子收進懷中,“各位先吃著,等咱回來繼續喝酒。”

那老年挑夫拉住譚癩子,“要不這酒菜錢先給結了。”

“咋地,你害怕我譚老爺跑了怎地,要緊事放我手上,最多也就是一刻鐘的功夫,回來我還要喝酒呢。”

其他人也紛紛責怪,譚癩子一揮衣袖,老康有點心虛的放了,末了還是不放心的道,“那譚棍頭早去早回。”

譚癩子大步走出門去,趕緊跟在那傳話的人身邊,遞過去兩錢銀子,“這位兄弟,可知江幫主找我做啥要緊事?”

那人低聲道,“好差事,好像說是去下游辦啥差,這趟差銀子不少,你走快些,銀莊的人都在碼頭等了。”

譚癩子心滿意足的抓抓腦袋,看起來自己進入了人生的快車道,好差事一個接一個,大筆銀子跟著就要來了,食鋪那酒菜錢也省下了。

當下匆匆跟著那人出城,有漕幫的人帶路,戒嚴的城門也出得去,開門的是一群吳淞兵,衣服穿得稀爛,躲在門洞裡面烤火,跟叫花子一樣,看起來還不如漕幫的戰力強。

帶著強烈的優越感,譚癩子走出了盛唐門,到了碼頭一看,果然有一條船已經在準備升帆,劉若谷和江帆正在跟幾個銀莊的人說話。劉若谷管著牙行,是前任領導,當時譚癩子混得不好,當下也不跟他招呼直接到了江帆面前。

“見過江東家。”

江帆回頭看了一眼,直接指著船道,“到了就上船去,船上有人和你交代。”

他說罷又跟劉若谷談話,沒再搭理譚癩子。

這個待遇和譚癩子預想中有點差距,不過他不敢對江帆有意見。等他上船之後,漕船馬上就離岸了。

船上幾個銀莊的人各自回了艙,剩下七八個漕幫的人在甲板上。譚癩子觀察了一下,好像臉色都有點陰沉,譚癩子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要辦的不是個好差事。

領頭的是江帆一個心腹,他對幾人道,“這趟差銀莊在大江的南岸沿線購糧,漕幫在江北各地當坐探,探到流寇往哪裡去了,就過江來報信,先發三兩銀子的用度,曹鵬去全椒、劉萬和去江浦,陳光祖去六合,譚癩子去和州,大夥兄弟也不要怕,流寇那啥的,多半不會往江北來……”

十二月十八日,霍邱縣劉家市,官道周圍雪白的大地上佈滿成千上萬的黑色坑炤,就像土地上的癩頭。村中再沒有任何可燒的東西,連一棵樹一根枯草也沒有剩下,只有那些仍然佇立的殘牆,還能表明這裡曾有人煙。

坑炤的周圍遺留著零落的屍體,成群的鴉雀停在屍體上,呀呀叫著啄食殘肉,不時有新的烏鴉趕來,撲落在鳥群中引起一陣混亂。

遠處一陣蹄聲,幾個騎馬的身影從北方而來,群鴉騰地飛起,跟著又飛回了屍體上,幾天時間之中,它們已經習慣了馬蹄的動靜。

三名紅衣的騎手並不打算停留,馬速沒有減慢,準備直接透過這個即將消失的集鎮。

忽然一處泥土殘牆後跑出一個女子,她上身一件臃腫的花棉衣,下身露出裙襬,披散著頭髮,高一腳矮一腳的往著集鎮的西面跑去。

三個馬兵大叫一聲,策馬朝著女子追去,口中不停發出怪叫,那女子更加慌亂,在地上摔了一跤起來後,大概知道往外跑不過馬,又往南轉入了一片廢墟中,身影被一截磚牆當住了。

馬兵嫻熟的控制著馬匹,飛快的到了那女子消失的地方,領頭的馬兵速度減緩下來,怪叫著轉彎過去,面前是一條巷道,坐騎的慣性帶著三人進入了小巷,他們還未適應新的場景時,突然左側異變突生。

一把飛斧旋轉的黑影在眼前飛快擴大,領頭馬兵本能的歪頭閃避,一股大力刮過臉龐,頭腦眩暈的同時臉上感覺一涼,跟著劇痛就從臉上傳來。

尖利的慘叫響徹殘鎮,廢墟和曠野間密密麻麻的群鴉騰空而起,翅膀帶動著雪粉四處飛揚。

臉上撕裂般的疼痛,還有溫熱的液體流過下巴,領頭馬兵顧不得檢視傷勢,他從聲音知道身後兩人同時遭到攻擊,攻擊來自側面,廢墟間有幾個黑影晃動,襲擊者人數不少。身後被同伴阻擋,他肯定退不回去,而前面沒有攻擊者,只有半截垮塌的矮牆,馬兵當機立斷,猛地一打馬往前竄出,背後一陣破風聲,馬兵飛快將身體趴在馬背上,一根標槍從側後越過他頭頂,咄一聲插在前面的土牆上。

此時已到矮牆前,馬兵奮力抽馬提韁,坐騎沒有辜負他平日的照料,從矮牆上一躍而過,前蹄落地時,馬兵已經飛快的觀察了新的環境,左邊就是有道路通往官道,他對逃生有了頗大的把握。

將馬韁往左側一帶,坐騎帶著速度往左偏轉,繞過一個弧度向那小路跑去,只要進了小路,兩側有牆壁掩護,對方就難以再攻擊他。

對著馬股使勁一鞭,坐騎奮蹄向前,距離安全的小路只有幾步的距離,又一個落蹄,坐騎的前蹄終於踏入小道,馬兵眼睛盯著那位置,再一個落蹄就能安全了。

就在身影切入小道之前的瞬間,一支輕箭從側面一閃而至,鋒利的箭頭破開馬兵的兩層棉衣,撕裂他的胸側肌肉,深入胸腔之後才停止下來。馬兵嘭一聲摔下,坐騎徑自順著小道飛馳而去。

馬兵躺在地上不停的咳著血,隔著牆壁他能聽到那邊的搏鬥聲,自己的兩個伴當恐怕也凶多吉少,他忍著劇痛掙扎著往外爬去,只盼那匹馬沒跑遠。靠著求生的本能,馬兵緩慢的爬行著,臉上口中都流淌著鮮血,再被身體摩擦,在雪地裡留下一道寬闊的血跡。

沒有一會,那邊的打鬥聲消失了,馬兵的力氣也快要消失,那匹馬沒有出現,眼前卻出現了一雙黑韃靴。

楊學詩埋頭往下看著,那流寇被飛斧颳去了左臉頰,此時不停的湧出血水,白色的骨頭在紅色的血肉中若隱若現,馬兵抬頭向他看來,眼中滿是哀求的神色。

很快其他幾人也來到旁邊,仍然穿著女人衣服的陳如烈左臂捱了一刀,外面的花棉衣破了,翻出了白色的棉花,裡面的棉甲卻擋住了攻擊。

楊學詩對他點點頭,陳如烈的靴子一腳踩在那流寇臉頰的傷口上,那流寇暴露的神經被大面積的摩擦,劇痛讓他全身劇烈的顫抖,嘴巴長得老大卻叫不出聲音,楊如烈死死踩著,血水在靴子邊緣不停噴射,其他幾個哨騎見狀都把目光移開一些。

陳如烈大聲罵道,“知道痛了沒有,你們殺死那許多百姓的時候知不知道痛!”

等他抖動好一會,陳如烈才鬆了腳,傷口上多了很多渣滓贓物,血水跟著又湧出來,那流寇雙眼鼓得老大,仍在不停的抖動。

等他稍稍緩過氣來,陳如烈將他抓起靠在旁邊的牆上。

“想不想活命?”

那流寇短促的呼吸著,微微點點頭,在場的其他人都知道,即便眾人不再傷害他,這人也活不成,只有他在傷重之餘已無法理解他自己的狀態。

陳如烈怕他馬上死了,毫不耽擱的問道,“問話答了就能活命,你家老爺叫啥。”

“搖,搖天,動。”馬兵咳出一口血,斷斷續續的說道。

“要去哪裡?”

“廬州,打,廬州。”

“打了廬州去哪裡,去不去安慶?”

“不知道,跟著高,疤子走。”

“高疤子是不是沒去開封?”

“開封,假,假的,騙盧都爺去救,別追著咱。”

馬兵臉上的血水淋漓而下,順著鬍子染紅了前胸的棉衣,他的眼神越來越渙散。

陳如烈一把抓住他左臉,拇指在傷口上用力一摩擦。

劇烈的疼痛讓馬兵全身一抖,眼神又聚集了一下,但身體的抖動越來越有節奏,不像要停下的樣子。

“快想想,你的長家有沒有說過還要去哪裡。”

“去,揚州,好地方,搶到船……就過江,搶江南,江南也是好地方,沒船咱回關裡去……過秋了再出來,咱老家關裡的,好地方,過了潼關走一百三十里。”那流寇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小,說話卻越來越快,由於他臉頰破開,語音有些模糊,隨著說話還不時的有血沫從臉頰傷口中飛出。

“再想想有沒有說安慶?”陳如烈放開他傷口,不停的搖他肩膀。

馬兵腦袋歪著,眼睛慢慢渙散,卻突然像有了異樣的神采,他不再答話,而是自言自語道,“額沒過過好日子,家裡沒人了,殺人也殺了,回不得家去,過得一日……就是一日快活,過得一年,就是一年……”

他的聲音慢慢消沉下去,終於沒有了聲音,腦袋耷拉下來,血水仍順著他的臉頰和口鼻往下低落。

陳如烈扯了身上的花棉衣,又抓了一把雪在手中搓著,好洗掉上面的血跡,幾個哨騎都沒有出聲,廢墟上空的烏鴉又成群飛回,似乎知道有了新的食物。

楊學詩等陳如烈站起後道,“把他們的東西和馬收了。”

幾人點頭應了,各自散去收拾。

楊學詩撥出一口白氣,這壽州比安慶明顯冷了許多,讓他有些不適應。

從正陽鎮出來之後,他們便在霍邱躲避,流寇的大隊如潮水一般湧來,將沿途一切吞噬一空,這次流寇的規模遠超年初入侵桐城,打糧的範圍也更大,以支撐如此龐大的人口。

幾人不得不遠離官道,襲擊了兩次打糧的小隊流寇,都是些廝養,根本不知道大隊要去哪裡,等到流寇大隊透過之後,他們才重返官道附近,殘破的鄉村再次被破壞,到處遺留著屍體,曠野中也有不少死去的廝養,冰天雪地之中,無論是傷病還是飢餓,都可以淘汰那些體質稍弱的人。

按楊學詩的猜測,流寇需要有哨馬打探後方追擊的官軍,所以在隊尾也可能會攔住馬兵,這些人是流寇精銳,肯定會知道更詳細的情報,直到今日才尋得了機會。

鴉群在附近飛舞著,發出一片呀呀的嘈雜聲。

此時幾個手下都走過來,前日一次攻擊中,死掉了一名哨馬,現在只剩下四個人,五個人有了九匹馬,楊學詩回頭看了一眼道,“咱們今日往南走,流寇還真有過江的打算,必須儘早告訴龐大人,陳如烈打前站,李三福收尾。”

各人拉著馬依次出發,順著巷子往官道走,楊學詩低頭再看了那馬兵一眼,他臉上的血已經凝固,沿著鬍子結成了一團紅色,很快那將變成一坨冰寒的血塊。

楊學詩低聲嘆口氣,拉馬往官道走去,在他的身後,飛翔的群鴉撲落而下,一片呱呱聲中,密密麻麻的撲滿死去馬兵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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