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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慶的十月秋意漸濃,糧船排滿盛唐渡口,雖然在受災之後,但安慶依然有餘糧銷往江南地區,隨著貨物的流通,蕭索的市場又有了一些活力。

但在安慶之外,流寇的警訊越來越密集,各種訊息表明,流寇正在蜂擁出關,從陝西至湖廣、河南,活動區域橫跨千里,中原已經烽煙處處,且越來越接近河南的東部,又一波流寇的高峰正在到來。

對於緊鄰河南的安慶,受災的三個縣免去了七年八年的賦稅,其餘三縣也已經完成秋糧徵收入庫,地方衙門所有的精力都轉向了備寇。有了年初的教訓,沒有地方官敢再忽視備寇的工作,皆在各自能力內加強了情報工作。

桐城、潛山方向已有數次警訊,不但是安慶周邊,連大江上游也有各種傳言,甚至傳說流寇準備搶船渡江,每日牙行和漕幫在盛唐渡收集到大量與流寇相關的資訊,數量已經是九月的五倍以上,匯總稍微可靠的訊息後,湖廣和河南出現的流寇大小營頭已經有三十多個。

作為安慶最重要的軍事力量,龐雨已經感受到了流寇迫近的壓力,將擴建後的騎隊派駐了一半在桐城,騎兵訓練計劃什麼的暫時顧不上,獲取準確的情報更為重要。

緊迫的軍事壓力之下,陸營的整編加快了速度,新兵分配到位,三個步兵司和親兵隊的人員齊備,軍官在陸續任命,史可法從池州調集了一批裝備,包括冷兵器、棉甲、鐵料和火藥,長矛仍有三成不合格,缺陷主要是矛頭部分,龐雨在安慶自制的矛頭是蘇剛所制,重量為二兩,可以有效對付無甲的目標,而配發矛頭重量普遍不足兩,且鐵料不佳,容易折斷。

自制的鎧甲也沒達到龐雨的期望,安慶幾乎所有鐵匠鋪都在給守備營做鎧甲,一個月之中只製造出七十三付,重量四十斤上下,數量嚴重不足,對龐雨的備戰影響頗大,史可法下撥的三百件棉甲倒是可堪一用,或許江南的紡織水平頗高,不像鐵甲那樣與北方差距甚大。

壓力大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水營的整編得到史可法的支援,進展比較順利,由任大浪暫代把總,整理出漕船二十七艘、小哨船九艘,在碼頭招募水手,目前已有二百三十人,有了這支水上力量,盛唐渡口如今已完全在龐雨掌控之中。

龐雨放下手中的冊子,這是他自己做的進度表,上面標註了事項各個節點,整個備戰的進度仍不能讓他滿意,他需要處理掉這些節點上的問題,讓進度重新提上來。

大堂上傳來陣陣口號,是執勤的親兵隊在訓練。此次整編中,親兵隊設步兵一個把總,騎隊一個百總,裝備淘汰下來的馬匹,主要作為傳令之用,與楊學詩的騎兵分別編制。以前龐雨只是把親兵作為守府衙的衛兵,但北峽關之戰後,龐雨希望直接掌握一支作戰力量,親兵隊同樣佔用軍餉,訓練也要向戰兵靠齊。

傳來幾聲敲門聲,接著郭奉友出現在門口,他急急過來道,“正門衛兵通報,有一位自稱蘇州來的馬先生在門口求見。”

龐雨心頭一驚,忙不迭的站起來,“人在哪裡?”

“被衛兵攔在門口。”

龐雨急忙往大門趕去,心中也有些奇怪,馬先生雖然在官方沒有身份,但作為張國維的幕僚,隨時都在地方上走動,代表的就是巡撫衙門,要到什麼地方都會提前通知,讓衙門做些預備,一般不會直接上門,因為很可能被門子攔住,而有損巡撫衙門的權威。

從側門出去一看,頭髮花白的馬先生站在旗杆旁,身後帶著幾個巡撫標營計程車兵。

龐雨迎過去道,“下官有失遠迎,累先生久等了。”

旁邊幾個衛兵聽得主官的語氣,知道攔的這個人身份不小,自己恐怕闖禍了。但龐雨並未呵斥他們,而是對郭奉友使了個眼色,郭奉友立刻默默的退在一邊,等兩人進門之後用自己腰牌做登記,完全按照軍律辦理。

馬先生態度溫和,並未對龐雨擺臉色,更沒有告那幾個衛兵的狀。

進了大堂之後,看到堂下那些訓練的親兵,不由停下腳步。

此時親兵隊正在進行小隊的伏地挺身比試,各自旗隊的人大聲鼓勁,堂中鬧成一片。

守備營跟壯班一脈相承,幾乎每天的訓練中都有比試,以集體專案居多,激發他們的競爭意識和團隊精神。

馬先生對幾個親隨擺擺手,幾人連忙退到一旁,龐雨見狀知道馬先生有話要說,也揮開手下。

“張大人對龐守備讚賞有加,多次在老夫面前說,龐守備沒辜負他的切盼。”馬先生一邊看著那些士兵,一邊緩緩道,“上次北峽關之捷,老夫呈請都爺,想來安慶為龐小友過一下場面,無奈軍門事務繁瑣,至今日方得成行。”

龐雨立即表示感激,但他知道這只是開場白,那馬先生兩個袖子連在一起,握在小腹的位置,從他的身體語言來判斷,馬先生此時缺乏安全感,但身處這麼多士兵的守備府,應該是安慶最為安全的地方了,所以馬先生的擔憂應該是在守備府之外。

作為張國維的心腹,來安慶肯定是有重要的原因,也許有新的交易機會,龐雨便耐心等待馬先生的下文。

馬先生將一張呈文紙遞給龐雨,龐雨接過馬上細看起來,越看越是心驚。

看罷之後龐雨抬頭驚訝的道,“湖廣全境竟然只有一萬八千官兵。”

“這是從兵部抄來的湖廣題本,這一萬八千兵馬,尚有三千守衛陵寢,其餘分駐鄖陽、襄陽、麻、黃各地,可往來應援者,只餘巡撫標營和秦翼明所領川軍四千人,如今那標營又去了河南。”馬先生嘆口氣,“湖廣長處內地,官兵虛額過半,如此兵數應對流寇,實不敢想。”

龐雨此時知道馬先生為何缺乏安全感,主要還是為備寇憂心,聽完湖廣的準備情況,龐雨感覺壓力又大了一分。以湖廣眼下兵力,不可能遏制流寇運動,安慶西部方向危險性遠超他的預計。

河南就不用說了,去年流寇就是從河南的東南部突入江北,河南官兵不說堵截,連預警都沒有。南直隸州縣的毫無防備,既有自身的大意,與預警不足也有極大關聯。

馬先生左右看了一番,舉步沿著迴廊往二堂緩緩走去,龐雨在前引路,帶到了二堂左側自己的公房外,馬先生卻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在二堂中轉了一圈,堂上擺了一個木製的沙盤,北面的山地上還鋪上了青苔,顯出綠油油的顏色,河流則用藍色布條精心製作,幾個縣城的位置插著小紅旗,上面寫著縣名,其他幾個重要的城鎮也有標註。

馬先生似乎對這個沙盤頗有興趣,繞著看了一圈,龐雨知道他此次來,也是要實地看一下守備營的實際戰備,好讓張國維心中有數。

乘著這個機會,龐雨忙跟在旁邊指著沙盤道,“今日聽先生說了湖廣空虛,晚輩對宿松三縣更為擔憂,流寇若從黃梅而來,安慶偏處東南,倉猝救援不得,馬先生請看,那石牌市地處皖江匯流之地,若流寇勢單,守備營可即時迎擊,若流寇勢大,只需穩守石牌,流寇斷不敢直攻安慶……”

“你駐軍石牌之事,張都爺已經準允,但在江南賦稅中留用錢糧一事,皇上仍是駁了。”馬先生一句話中,讓龐雨高興了一半,想要擴編安慶守備營的事情看來沒了指望。

龐雨依然頗有收穫,石牌只要駐軍,他就能拿到望江的築城費,還有望江徵收的自用錢糧,皇帝雖然免了三縣的稅賦,但那只是起運,縣衙自己要養人,總是要費用的,徵收的數額也不會小。而且據龐雨回來後打聽,史可法正要求宿松和潛山築城,那兩縣也在開始籌備,可以照葫蘆畫瓢。

馬先生領頭進了公房,聞訊趕來的侯先生剛剛到門前,龐雨對他吩咐兩句,侯先生低聲答應後又匆匆而去。

等郭奉友上了茶後,龐雨關了公房的門。

馬先生的神情放鬆了一些,端起茶抿了一口道,“本次老夫來得倉促,河南匪情一日甚過一日,張都爺對江北時常憂慮,巡撫衙門已在句容預備,都爺隨時會趕赴句容。”

龐雨聽到此話,知道張國維是要龐雨做好救援江浦、六合的準備,這兩個地方都是應天巡撫的飛地,又都在南京的江對岸,對張國維確實不容有失。龐雨當日求官胡亂許諾,現在要兌現了。

龐雨想想後試探道,“都爺坐鎮句容,屆時從江南調兵更便利。”

馬先生沉默了一會,龐雨的意思是想知道江南兵馬的實力,好評估救援江浦六合的難度,若是把江南兵馬說得太弱,或許龐雨會退縮,若是說得太強,龐雨可能調的兵又不夠,他要考慮好措辭。

好半響之後他終於道,“老夫與龐小友一見如故,與你說些體己話。方才說湖廣一萬八千兵額,實在數約不足半數,如今要說江南兵馬,自萬曆年間承平日久,兵制章程己十去其五,這留存的其五,猶散於邊海險要之地,兵將互不相習。檄調許自強之時,統江南兵額,沿海七千餘名只餘三千六百,尚不能盡調,不得已在調赴安慶途中以青皮乞丐湊數,其能戰乎。巡撫標營乃江南九府砥柱,計數不滿一千四百,家丁僅能供以月餉九錢,其餘團營月餉六錢九分,以如此軍力迎擊數十萬帶馬流寇,勝算何在?”(注1)

龐雨張口結舌,天下財富匯於江南,九府膏腴之地,兵力竟然薄弱到這樣的程度。他去蘇州見識過江南的繁華,在龐雨的想象中,江南是最不缺軍餉的地方,有可能打仗不行,但數量不會少。上次許自強來的時候,龐雨就知道里面都是充數居多,以為張國維是調雜牌軍應付安慶,現在才知道那已經是標營之外最強兵力。

而且他也萬萬沒想到,巡撫標營家丁的軍餉還不到自己一半,江南的錢都到哪裡去了,心中又有些惱怒,當時自己是不是給大頭兵的工資開得太高了。如此算起來,自己這個東拼西湊的守備營,恐怕能算沿江的最強戰力,巡撫也會有求於自己。從此時開始,巡撫衙門雖然仍是上官,但龐雨心中不再覺得高高在上。

得出這個結論之後,應天巡撫的威嚴在瞬間掉了一個檔次,今日馬先生一席話,並非是他真要說體己話,而是要讓龐雨做好沿江救援準備,而且兵力不能少。

龐雨心中急轉,臉上則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情,他抬眼看著馬先生,“不說都爺軍令,就算只是馬先生一句話,晚輩也無不遵從,若流寇沿江而下,守備營必定全力增援江南。今日晚輩也與先生說些體己話,若要等朝廷給銀子,這守備營已經垮了,眼下有兵千餘,皆是晚輩多方籌措,江上水營的生意能賺些錢,府衙那邊頗多助力,如此勉為支應,安慶安危繫於守備營一身,然則順江救援,安慶則守備不足,恐地方上日後少了助力,若是兵額補足一些,屆時調遣不至左支右絀。”

馬先生得了龐雨再次確認,達到他此行主要目的,所以他到安慶先見史可法,然後直接就來找龐雨,連皮應舉的府衙都沒去。

此時聽龐雨的意思,是希望要一些兵額,馬先生有些為難的道,“張都爺今年兩次從朝廷要兵額,朝廷皆未準允。朝廷那裡兵額事小,兵額之後就需要下撥錢糧,或是從江南賦稅中留餉,安慶這一千的陸營兵額,還是從他處團營挪用。”

“先生明鑑,守備營差兵額,但有些兵額卻放在那裡徒有其表,若是守備營仍是原數,湖廣方向光靠石牌駐軍只可守而不可退敵,但安慶還有一處,卻在空耗兵額。”

馬先生對安慶情形也是瞭然於心,聽了已知是何處,不由笑道,“但那是水營。”

龐雨躬身道,“湖廣一帶傳言流寇有奪船渡江的圖謀,屬下不敢疏忽,而雷港防備鬆弛,此乃一隱患。另屬下營頭中陸營有千餘人,沿江救援之時必用舟船頗多,安慶水營確實不足。”

他的這條理由,與張國維對安慶守備營的定位切合,如果要沿江救援,船隻是少不了的,所以提出這個要求,不會顯得是出於龐雨的私利。

“雷港歸於守備。”馬先生自語一聲,龐雨則安靜的等他決定。雷港處於望江縣的江邊,上次龐雨去宿松之後,便從雷港坐船去江南,那裡駐紮有一個把總,就跟方仲嘉一樣的等級,對於張國維這樣的巡撫,把總的任免就是一句話的事。

如果能將雷港歸入守備府,阮進再幫助控制住下樅陽碼頭,水營就控制了整個安慶段的江面,此地與石牌、安慶形成一個三角,對陸防也有幫助,所以兵額還在其次,他要的是雷港這個地方。

馬先生也能想到龐雨的心思,因為安慶如果不要軍餉,其實不缺兵額,那安慶衛軍戶兵額五千三百,龐雨怎麼也用不完,他考慮片刻道,“兵制章程要兵部準允,但非常之時,只要不讓朝廷拿銀子的事情,應是可以從權,此事老夫會在都爺面前分說,成與不成卻不能斷言。”

馬先生說罷站起身來,龐雨跟著站起先一步把門開啟,他不知道馬先生的行程,但這麼遠過來,不會只呆一兩天,也不止這麼一件事,自然還有其他事情要辦。

侯先生已等在門外,龐雨出門後把手背在後面,手心朝著侯先生,馬上就塞進來一團摺好的紙。

龐雨跟在馬先生側後,乘著馬先生沒有回頭,飛快的把手收回看了一眼,一千兩的銀票,是大江銀莊的,原本該送另外一家銀莊的飛票,這樣可以在南京取用,但馬先生來得突然,一時準備不及,只能將就了。

龐雨恭敬的送到門外上馬石,馬先生轉身過來對龐雨道,“如今新設了加兵部侍郎銜的剿寇總理,安慶地處江北,也在其轄下,卻僅限於剿寇,龐小友心中要知取捨。”

雖然沒有明說,但龐雨明白了馬先生的意思,張國維的核心利益在於幾塊飛地的安危,其餘地方則與他並無多少關係,他希望所屬的軍隊都用於確保江南安危,而不是被人調來調去。

“晚輩明白。”龐雨抬頭道,“這位上官可是已就任了。”(注2)

馬先生點點頭,“便是以前的湖廣巡撫,盧象升。”

……

注1:見張國維《撫吳疏草》崇禎八年三月請復兵額疏,江南兵力十分空虛。

注2:崇禎八年九月二十四日,盧象升加兵部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理直隸、河南、山東、四川、湖廣等處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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