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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雨在北牆目瞪口呆的看著官道上蜂擁而來的流寇人潮,小關鋪的那一百多名哨騎完全阻絕了他的偵查,使得他對舒城方向的流寇動向一無所知。有些從山路逃來的百姓,但提供的資訊往往自相矛盾,逼迫他發動抓俘虜的行動,但沒想到是這個結果。
昨天在街市設伏的遭遇戰,不知為何讓流寇得出了可以攻克關城的結論。
現在設伏的五十人在接近兩裡之外,而且全都是步兵,流寇已從小關鋪後方進入盆地,前鋒全是騎兵,第一百總局想跑也跑不掉。
流寇騎兵之後是大群的步卒,鋪滿了小關鋪的官道,不知後面有多少,從遠鏡中望去,其中還混雜著一些竹梯,應該是要攻擊城牆,就跟圍攻桐城時一樣,這些步卒絕不是訓練有素,而是勝在人多勢眾。
“我說龐守備,叫你別出戰吧,白白害了幾十條性命。”
潘可大略帶得意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龐雨一直看著官道,沒有去搭理他。
許自強的聲音又道:“龐將軍也無需自責,戰場上勝敗是兵家常事,大概也是龐將軍打的仗少,以後記住穩妥些就罷了,咱們還是先留神守住關城。”
流寇的騎兵並未全速賓士,只是以慢跑前進,此時正接近埋伏地點,龐雨只覺口乾舌燥,他擔心那些步兵面對如此強大的敵人,會不會精神崩潰,此時一旦逃出那片廢墟,就是騎兵的獵物,五十人絕對沒有一個能跑回關城。
好在廢墟中還沒有任何動靜,但這只是緩解了眼前的危機,只要流寇透過了埋伏點,第一百總局就被截斷在後面了,城外只有官道可以聚集兵力,流寇攻城的話,那處廢墟周圍水草豐富,是一個良好的後勤點,可以安排在那裡燒水做飯,伏兵遲早會被流寇發現。
史可法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龐守備,還是快些調派兵將上城牆,守住關城要緊。”
龐雨突然轉身向史可法,“屬下請命出戰,擊潰流寇在此一舉。”
史可法呆了一下,城外官道的流寇連綿不絕,早已過了千數,而且前鋒就至少有騎兵兩三百,遠超過了守軍的家丁數目。
在此時無論文武官心中,只有家丁才是戰力,而家丁多半都是騎兵,一來衝擊力強,更重要是機動性強,無論進攻還是逃命時候能跟主將一起行動,而步兵只是炮灰的代名詞。所以在潘可大和許自強心中,關城內雖有四千步卒,但可以依賴的實際上只有那些騎兵。
而昨天龐雨的那二十多個騎兵顯然表現不佳,眼下流寇馬兵超過兩百,潘可大和許自強也沒那個自信能戰勝,出戰之後若是敗退回來,關城是不可能給開門的,到時候大夥都得死在城下。
潘可大決不能讓龐雨說動史可法,立刻站到史可法側面道,“大人勿聽他胡言,流寇勢大,我等只要守住關城,待流寇退去,我等再追殺便可。”
那邊許自強也擔心史可法出戰,出言支援潘可大。
史可法點點頭對龐雨道,“所謂壯士斷腕,龐將軍勿要因小失大。”
龐雨臉色有些不好,若是沒有派人去埋伏,等流寇敗退後追殺是最好的方案,但此時有五十人陷入敵後,作為安慶守備營的首戰,還沒等擊敗流寇,就先任由伏兵被流寇圍剿,軍隊計程車氣會很難恢復,對他的聲譽也有重大打擊,安慶各方會不會因此撤資。
他想了一下措辭,對史可法沉聲道,“大人明鑑,非是屬下一意孤行,而是北峽關此地是以步破騎的好地利,由小關鋪至關城,官道兩側遍佈水田,流寇騎兵難以馳騁,戰場侷限於官道之上,交戰正面不過七八人,流寇縱使千軍萬馬,也是無用,只要擊敗其前鋒,敵前後擁堵,左右為水田所困,大人必定能獲一震動朝廷的大勝,恰能展現大人邊才無雙!”
潘可大和許自強同時心叫不好,史可法新官上任,放在如今這個烽煙遍地的時期,邊才無雙四個字是所有官員都要動心的。
果然史可法眼中現出了猶豫,潘可大緊張的來回看龐雨和史可法,作為流寇的手下敗將,他在年初連坐騎都被打死了,還是靠手下劉應龍讓出坐騎又拼死斷後,才逃回了安慶,至今心有餘悸。
龐雨知道潘可大和許自強的心態,搶先開口道,“關外地形狹窄,屬下請獨領安慶守備營出戰,二位將軍穩守城牆以策萬全。”
潘可大和許自強臉色頓緩,兩人互望了一眼,只要不要他們出戰,龐雨要去拼命由得他去,而史可法看起來也有所意動。
龐雨回頭看了看官道,最前面幾名流寇哨騎已經過了埋伏點,伏兵並未發動,廢墟一片寂靜。心中有些焦躁,此時的每一秒都是極其珍貴,而史可法還在猶豫,龐雨額頭不由冒出細密的汗珠。
他朝史可法走近半步,“道臺大人,流寇若是到了關門,出擊易亂,請大人準允小人即刻出戰,為大人奪這江北第一功。”
史可法身體微微一抖,戰功這兩個字對如今的官場,已經遠超以往,由不得他不動心。
“大人,再不確定怕是來不及。”連潘可大也心頭焦急,他不怕龐雨出戰,但怕史可法這麼一猶豫出戰晚了,到時龐雨敗退回來不及關門,大家都要一鍋燴。
“這…”史可法眉頭緊皺,龐雨感覺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幾乎大氣不敢出。
“那…龐將軍速速出戰。”
城牆上眾人同時鬆一口氣,龐雨連禮節都顧不上,三步並作兩步跳下城梯,下面有兩個百總局在街上列隊,王增祿、蔣國用和莊朝正等人都候在城梯邊。
龐雨還未停下就對著幾人急道,“情況危急,需要立刻出門迎戰。王增祿第二局前鋒,前兩排全數刀盾,隨後是著甲長矛手,有甲的全放在前面,快步進攻官道。接近流寇之後,刀盾給老子跳田裡去,給長矛兵騰路,長矛兵接戰就不許停,不許後退,一直到小關鋪為止,違令者一律斬首!立刻調整隊形!”
王增祿轉身就跑去佇列,將後面幾個小隊的刀盾集中到前排。
“楊學詩帶中軍箭隊,隨在第二局之後,前鋒交戰之後拋射助攻,蔣國用帶中軍鎮撫隊在箭隊之後,膽敢後退者一律斬首!”雖然急迫,但龐雨仍刻意提高了音調,好讓附近第二局的人都聽到。
蔣國用低聲回道,“鎮撫隊只有七人,屬下怕攔不住逃兵。”
龐雨周圍看看後也低聲道,“第一局還剩下五十人,你帶著壓陣,他們救援同局戰友的心情更迫切,跟第二局感情要淡薄一些,殺潰兵能下得手。”
蔣國用抬頭看龐雨一眼,低頭應了自去帶隊,龐雨對莊朝正簡短的大聲道,“隨在鎮撫隊之後,只准向前不準後退,迎面而來者都是敵人,殺了繼續進攻。本官隨在你之後,若是你攔不住潰兵,本官就殺你。”
莊朝正沒有多餘的話,行禮之後往後跑去。
一切吩咐完畢後,龐雨對門洞大喊一聲,“開門!”
大門嘰嘰嘎嘎的響著,北峽關的關門是包鐵木門,比好多縣城的城門還要厚重。
王增祿還在緊張的調整隊形,長矛兵沒有什麼問題,跟平日訓練相差不多,就是刀盾沒有這麼密集過,龐雨顯然是要用刀盾掩護,然後長矛交戰,這是一場狹窄正面的進攻戰,一切都講究速度。
龐雨緊張的看著街中佇列,士兵的表情都有點僵硬,大家對這場進攻戰都缺乏準備。許多人偷看龐雨,方才龐雨的佈置中,提到最多的就是殺潰兵,大家絲毫不懷疑龐大人的決心。
“還有什麼沒做。”龐雨腦袋中急轉,眼睛在街中掃來掃去,旁邊旅店的馬欄中還有騎兵,但不能派他們去,去了也沒用,肯定打不過流寇騎兵,還會堵塞道路,甚至敗退回來衝擊步兵。
“還有什麼…”龐雨突然一拍腦袋,轉身跑上城牆,急匆匆的四處張望,史可法、潘可大幾人都驚訝的看著龐雨,不知他在忙什麼。
很快發現了目標,薄鈺正呆呆的站在那門銅炮前,這門銅炮從安慶運往桐城的路上多災多難,車輪壞了三次,車架開裂,在桐城維修之後又六十里到北峽關,炮車又損壞兩次,昨晚連夜修好,上了城樓又發現炮架過高,不能從炮洞中發射,炮口剛好被牆體擋住,天亮前才把牆體砸開,剛剛用黑布遮住缺口,此時都還在調整位置。
龐雨幾步衝過去,抓住薄鈺的袖子,“薄先生的銅炮是否能發射了。”
薄鈺被龐雨嚇得結結巴巴道,“可…還沒試炮。”
“不試了,立刻裝填瞄準,我的人一出門你就發炮。”
“那,那怕打不準。”
“你只管朝北打,立刻裝填!”龐雨不由分說,此時樓下一聲大喊,大門已經開啟。
龐雨回頭看了看官道,流寇大隊騎兵已經過了伏擊點,一面紅旗正停在廢墟外,伏兵應該還沒有被發現。
龐雨一把抹去額頭的汗水,對樓上的鼓號手大聲道,“敲鼓!”
…
伏兵的廢墟中,吳達財從牆縫中偷看官道,竹林外絡繹不絕的騎兵,一杆紅旗停在竹林外,一名彪形大漢正在對幾個流寇吩咐什麼,在隆隆的馬蹄聲中聽不清楚。
吳達財臉色發白,手心中滿是汗水,使勁握了握槍桿,這柄原本長一丈的長矛特意被截短了三尺,以方便他們在廢墟中埋伏。
呆漢在地上蹲起,不停的左看右看,歪臉認真聽著外邊的蹄聲,但沒有蹲著。
吳達財心中狂跳,他只能看到縫隙中的視野,但聽動靜也知道不是昨天那種零騎,心中驚慌之餘,不停埋怨自己的運道,原本是出來抓俘虜,誰知還能遇到千軍萬馬,現在不知道是誰抓誰的俘虜。
流寇沒有往廢墟中過來,他們的目標是關城,但只要過來一個人,這幾十人就要完蛋。
吳達財嘴角往下咧著,急促的呼吸著,關於流寇的種種傳聞都是十分恐怖,宿松各地的慘狀四處流傳,而自己現在竟然在成千上萬的流寇身邊。
他回頭看了一眼,隊長臉色也有些蒼白,後面的董明遠已經到了門口,從門口那裡能看到對面一個房屋,姚動山在門口朝董明遠打著手勢。
吳達財根本沒心思去看姚動山的手勢,看姚動山的神態,也遠不如平日那麼威武。
“死了四十兩。”吳達財蹲在地上喃喃道,“夠娃他娘買個小院子,不,不要城外的,城裡買個小的也成,龐大人可別被打死了,死了沒人給銀子了…”
正胡思亂想間,一陣蹄聲靠近了門外,屋內所有人都蹲起來,隊長對他們壓著手,示意他們不要亂動。
有下馬的聲音,接著兩個北地口音互相說著話,往門口方向來了,吳達財腦中再想不起其他任何念頭,眼睛死死的盯著門口。
對面的姚動山神情猙獰,手中握著一把腰刀,同樣死死盯著兩屋中間的位置。
吳達財使勁攥著槍桿,似乎呼吸都停止了,外邊的蹄聲中夾雜著人喊馬嘶,屋中卻一片死寂。
歪臉弓著身子往前走了兩步,腰刀已經拔出,吳達財原本全身繃緊,看到歪臉後,似乎沒那麼怕了,他抬頭看了一眼門框,把長矛微微放平。
腳步聲接近了大門,吳達財的全世界只剩下那個門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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