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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夏日的暴雨降臨安慶,密集的雨點磅礴而下,天地間雨霧朦朧。

城東南的一片窩棚也在雨霧籠罩之中,高點的地面上變成了稀泥,低點的地方已經積水。

一處頂棚搭著蘆葦的窩棚裡,兩隻老鼠從角落裡面游出來,蹬著後腿奮力往高處游去。

啪一聲水花四濺,一隻粗糙的大腳丫從天而降,直接讓一隻老鼠沒入水中,另外一隻老鼠逃過一劫,踩住實地後飛快的竄出了窩棚。

滴著水的大腳丫提起來,腸穿肚爛的老鼠屍體隨之浮上水面。

“作孽喲!”

唐二栓把腳在水裡淌了一下,他雙手舉著一床黑乎乎的被子,愁眉苦臉的哀嘆了一聲,不知是在可憐老鼠還是在可憐自己。

外邊一片嘩嘩的雨聲,六月的暴雨說來就來,蘆葦編成的屋頂自然抵擋不住,四處落下成串的水珠,小小的窩棚裡躲避不開,唐二栓找到了一個空間,剛好能把被子保住。

被子和一口鐵鍋是這個小家的寶貝,江邊潮溼,被子稍有些發黴,屋裡充斥著一股黴味,但這絲毫無損這床被子在唐家的地位,冬天全指望它了。雖然夏天不用蓋被子,但若是泡水一時曬不幹的話,多半全發了黴,冬天就沒法用了。

一個三歲的小孩哇哇哭著,在地上爬來爬去,滿身糊滿了稀泥,腦袋不時碰到地上的傢什,此時看到死老鼠就抓在手上玩。唐二栓也懶得管,他要操心的事情遠不止一個小孩,因為老婆又懷上了,再過幾個月就要生了。

挺著肚子的媳婦正湊在門前,大門其實也就是一捆樹枝,不過唐二栓的手巧,在碼頭找到一卷麻繩,像編蘆蓆一樣編列起來,做成了門的形狀。他們的圍牆就是豎著插下去的木板木棍。平日裡唐二栓經常給商家搬運竹木,這是安慶碼頭的大生意,僅次於糧食,有些破損的材料,商家就讓他們搬走,然後變成了唐家的牆壁。這一片違章建築的材料,也大多來源於此。

“當家的,那些官兵還沒走喲。”媳婦愁眉苦臉的道,“你說這些當兵的,拼著淋雨也要守著,還要命不要了。”

“啥師叔,不拜人家當師叔,漕糧都不準咱搬。”唐二栓舉著棉被,抬頭看到屋頂又有一個新的漏水點,正好在棉被上面,趕緊調整一下,但左右已經沒有空間了,他哎的嘆口氣,把腦袋伸過去,滴下的水珠跌在他頭上,順著弓起的頸項往後背流去,還是保住了棉被。

“作孽喲。”唐二栓下意識的說了口頭禪,翻起眼珠從門板縫隙裡面看了一眼,果然那些官兵還在,他們都是穿的白褂子,手中柱著長矛或挎著腰刀,隔一段就站了一個,在大雨中紋絲不動。光是看起來,就比以前潘遊擊的手下厲害。

這裡已經被封鎖了一天一夜,碼頭上漕幫的頭子基本都落網了。唯一就是他那個所謂的師叔王殆,已經被圍在利用這片窩棚,利用窩棚的特點東躲西藏了半天,至今還沒落網。

此時外邊一陣腳步,媳婦又湊在門前張望,只見一個穿官服的人過來,幾個丘八圍在他身邊商量,最後那個當官的一揮手,“挨家挨戶把人清空,所有人抓到大路上看管,我看他往哪裡躲。”

媳婦回過頭來擔憂的道,“要抓外面去呢,你師叔也不懂事,誰讓他在碼頭殺了那羅家掌櫃,還當流寇探子,活該被抓不是。殺了人就早點讓丘八抓了,該砍頭砍頭,平白耽擱咱們生計。”

“那是官家說的,誰知道師叔幹啥當流寇。不管咋地,殺了人再抓去見官,腦袋都沒了,他怎還會管別人生計,任誰也要想跑。餓了,煮點飯去,”

媳婦轉回來,在木架子上找到米袋,袋子有不少補丁,都是被老鼠咬了補上的,媳婦小心的開啟袋口,用手抓了一小擢出來,放進了那口鐵鍋裡面,順手就把鐵鍋推了一下,接著屋頂漏下的雨水,準備煮一鍋稀飯。

“不能多煮點咋地。”

“今天又賺不到力錢,吃那麼多幹啥。”媳婦冷著臉,但還是伸手多抓了十多粒米,想想又放回了幾粒,才把剩下的放進鍋裡。

媳婦挺著肚子拉過竹凳,有點吃力的坐下準備點火,但把火絨拿出一看有點溼了,只得拉開衣領捂了一下,取出後開始打火,幾次都沒成功。

她停下歇息一會,繼續說道,“就看著這兩月貨多,不去搬東西冬天吃啥哩,眼看老二就要生了。”

“作孽喲。”唐二栓又說了一句,頭弓著久了有點酸,他又稍稍調整了一下位置。

此時一個聲音在外邊響起,“官府逮拿流寇諜探,所有人不得出門,違者送官問罪!尚有王殆在逃,有舉報其下落者賞銀二十兩,這人不就擒,所有人不得外出,不得去碼頭生計…”

聲音反反覆覆的喊著,不知是第一次過來了,唐二栓看到過那個人,舉著一個喇叭模樣的東西,到處走來走去的喊。

媳婦聽完低聲道,“當家的你知道師叔在哪不。”

“知道,方才出去弄那頂棚,見他竄到周勇家去了。”唐二栓把嘴巴往左邊咧了一下,示意師叔就在附近,周勇家就跟唐家隔了兩戶,唯一比唐家好的地方,就是多撿到一張爛書桌,修補之後放在窩棚裡面擱置物件,顯得高了一個檔次。

媳婦踩著水,探頭探腦的過來低聲道,“那你咋不去舉報,二十兩銀子哩,夠在東門外邊買個小房子了。”

唐二栓把頭往後移開一點,眼前的媳婦兩眼放光,“婦道人家懂個屁,咱們是拜過羅教老祖的,這叫那啥不義,我跟你說…”

突然一陣喧鬧,周家那邊有人在雨中追打,片刻後一聲慘叫又歸於平靜,接著外邊一通腳步,幾個當兵的往那邊去了,兩人狐疑的互相張望著。

外邊那聲音再次響起,“王殆落網,周勇逮拿有功,賞銀二十兩!”

媳婦呀一聲叫,朝著唐二栓一陣亂拍,口中哭罵道,“叫你不去,讓人家得了,咱家的房子讓周家住了,你這沒出息的…”

“你別打,被子溼了!”

“被子被子,二十兩銀子買多少被子了,你賠我,嗚…”

媳婦停下手來,蹲在地上捂臉大哭。

唐二栓滿臉難堪,皺眉擠鼻半晌之後,突然肯定的道,“那周勇出賣師父,以後人人指他脊樑骨,在碼頭都呆不住了,他划得來啥了,不信你看著吧。”

……

“周大哥賞一根籤吧。”唐二栓腆著笑臉,對桌子後面的周勇討好的道。

他身後還排著許多挑夫,都是在等著拿幹活的竹籤。

周勇抬頭看了一眼,把一根竹籤拿在手中把玩,唐二栓只能點頭哈腰的候著。

唐二栓是從桐城的練潭鎮來的,到了懷寧就跟著老鄉入了漕幫,這一夥就是安慶碼頭最大的幫派,腰上捆著紅繩,有什麼活計都是他們先做,其他小幫派都只能往後排。

唐二栓按漕幫規矩拜了老大當師父,老二就是師叔。他只覺得入對了行,自己那個師父在碼頭上就是老爺一樣的存在,哪個幫派都不敢招惹,沿河的商家也認得他,有大宗貨物都找師父。唐二栓有力氣能吃苦,在碼頭上每天除了能養活一家子,估摸著一年還能存上三五兩銀子,比在老家種田強。所以唐二栓很聽師父的話,平日跟其他小幫派鬥毆,招呼一聲他也跟著去,左右都是要贏的。儘管他盡心盡力,但師父由於徒弟太多,也不太記得他名字。

短短兩三天之間,碼頭上已經改朝換代。先是晚上突然被一群丘八圍了,數不清有多少人,只聽說是牙行的頭子曹掌櫃被殺了,兇手可能就是師父和師叔。

當天晚上,神威無敵的師父就丟了命,附近傳說是他持刀抗拒,被官兵一槍捅死了,眾多徒弟沒一個敢去幫忙的,接著師叔躲了半天,周勇一個舉報,師叔也被殺了。同時被殺的還有兩個小幫派的頭目。

跟著官府宣佈,這幾人都是流寇探子,準備勾結流寇禍害安慶,碼頭附近上千漕夫沒人敢出來說話質疑。

因為命案的原因,那些士兵一直在碼頭,沒有他們同意誰也不能去碼頭掙錢。等了一天之後他們開始發放竹籤,拿到竹籤的人當日可以在碼頭攬活,晚上歇工之前將竹籤交回。

隨後一個奇怪的小幫派冒出來,總共才六個人,帶頭人的姓江。發竹籤的人從士兵變成了這個小幫派。但士兵還留了一些在碼頭上,大約百人上下。

小幫派迅速擴張,兩天功夫就變成了幾十個人,而周勇因為舉報有功,最先被招入了幫中,負責在康濟門東側發竹籤,剛好就是唐二栓這片窩棚區。不是每個人都能去碼頭的,所以那根竹籤就是一家人的生計,而周勇不但在碼頭呆住了,還成了挑夫中的大紅人。

周勇把竹籤懸在手中,抬眼看著唐二栓,“是二栓兄弟啊,你家那媳婦到處管人說,說我周勇在這碼頭上立不住了是不是。”

“沒有的事,沒的。女人家亂說的,周大哥放心,回去我一準打死她,看她還敢亂說去。”

唐二栓一臉尷尬的笑,周勇從鼻子裡面哼了一聲,“咱們都是練潭出來的,以後那婆娘再亂嚼舌頭,就別說我周勇不關照老鄉,拿去吧。”

他說著將竹籤扔了出來,直接掉在了地上。

唐二栓趕緊撿起來,點頭哈腰的道了謝,一溜煙往碼頭去了,轉眼到了碼頭上,往日散亂的挑夫又在排隊,前面有一個那小幫派的頭目在指手畫腳,在那裡安排人按順序去接活。

“咋又要排隊哩。”唐二栓嘟噥了一句,還是排在最後,前面還有二十多個人。

下面一艘船靠了岸,小幫派的人叫了兩聲,放了七八個人出去,看樣子還要等兩艘船才輪到自己,這麼看起來,接的活肯定比以前要少了。

唐二栓跟著人群往前面走了一截,看到那小頭目往街邊一個鋪面回去了,他有些羨慕那人,目光跟著那人轉動,那人進了鋪面。

唐二栓抬高目光,鋪面上的招牌寫著“大江船行”幾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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