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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條大人修正的軍律,軍中嚴禁賭嫖,大人批註卻不禁酒,當知酒後亂人心智,萬條軍律也忘在腦後,似可再商榷。”

守備府二堂中,龐雨與蔣國用隔著茶几對坐。蔣國用指著冊子,認真的對龐雨說著。

營中的軍律只編寫了第一章,叫要緊簡明章,是給入營的新兵看的,還不夠明確詳細,需要繼續編寫,這事情是蔣國用在做,龐雨今日特意找了蔣國用過來,兩人已經研究了兩個時辰。

龐雨拿著一本線裝書,封面上寫著《陣紀》兩個字,旁邊還有《武經總要》、《紀效新書》《練兵實紀》等兵書,都是用來參考的。

“此條暫時留著,何良臣這上面也有。”龐雨合上書本,“本官自己有個計較,人心之中都向往安逸舒適,無論幹什麼活計,多半是生存所迫。兵卒入我營中也是同理,他們不是為吃苦來的,首要是謀個活路,次則養家餬口。本官的營中,軍餉給得足,但是個勞苦地,皮肉筋骨勞頓,處處皆有規矩,由不得人安逸,稍有觸犯便要遭打罵責罰,兵卒勞頓緊張,若說心中沒有怨言,那便都是聖人了。怨憤無處宣洩,便會累積在他們深心之中,軍律高壓能彈壓一時,但一不小心,便會遭其反噬,諸如營嘯之類。所以得留個口子,賭嫖既然都禁了,酒就不要禁它。”

“但這酒一旦喝起來便難以了結…”

蔣國用話未說完,龐丁的身影出現在門前,“少爺,安慶衛掌印指揮使張德龍在門外候見。”

龐雨放下手中的兵書,伸手接過龐丁遞來的拜帖,這拜帖上面還貼了金線,看得出花了心思,但禮單隻寫著魚乾百條,也就是一百兩銀子。這在官場上不算重禮,特別是面見上官的時候,看起來安慶衛的銀子並不多,或者這守備的價值不高。

將拜帖交還給龐丁,龐雨整理了一下衣服,“讓他來二堂。”

蔣國用連忙站起,“那小人迴避。”

“你留下便是。”龐雨擺擺手,他看看蔣國用又道,“交接之時你與他打過交道,此人是何路數?”

蔣國用咬咬嘴唇,“油滑無能,與桐城縣衙各吏目相差彷彿,沒絲毫將官之氣。”

龐雨失笑道,“他原本便不是將官,衛所就剩個名頭,否則還要我等營兵作甚。”

“安慶衛所僅這五年,便逋欠守備營器械共一千餘項,小人讓他多少補足一些,他東拉西扯一個時辰,小人事後回想,有用的啥都沒說,但那一個時辰分明是說了話的,連說的什麼都想不起來。潘可大也曾說起,此人滑不溜手。”

“他是掌印指揮,讓你一個書辦跟他打交道也是難為你。”

蔣國用抬眼看看龐雨,“大人想問他要大校場,當日交接時屬下便問過他了。那校場主要被竹木商販佔用,沿街都修成了商鋪,裡面不但堆積竹木,還有些傭工搭了窩棚,大人要讓他把校場騰出來,恐怕他不易答應。”

龐雨笑道,“跟這種人談判,方法是不同的,我賭他今日會答應。”

蔣國用見龐雨沒細說,也沒有追問,因為那張德龍可能馬上就會到。龐雨把兵書疊好放到後面的書案上,回來再坐下時變得不苟言笑。

此時一個身穿官服的中年人跟著龐丁轉入二堂,他略有些發福,眼神頗為靈活。

不用說此人便是張德龍,他滿臉討好的媚笑走進堂來,在臺階時微微愣了一下。

蔣國用偷眼看去,見龐雨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配合上他的武官服,自有一股威嚴。

平日龐雨在校場上比較嚴肅,接見屬下時都比較和藹,跟蔣國用談話也是非常和氣,就算蔣國用與他意見相左,也從不呵斥,這還是蔣國用首次見到龐雨擺出官威

張德龍小心的來到堂中跪下,“下官安慶衛掌印指揮張德龍叩見龐大人。”

龐雨並不叫他起來,就讓他這樣跪在堂中,氣氛略有些尷尬。

“張大人執掌安慶衛,本官初來乍到,對軍衛一向不熟,想向張大人請教一事,掌印指揮職責何解?”

張德龍在堂下呆了片刻,還是帶著媚笑道,“管理在籍軍士、練兵、守城、巡捕、屯田、養馬、漕運,統攝衛中一切事宜。還有便是各位上官交辦之事,也是要做的。”

龐雨不為所動,仍是那副表情,“本官此次去蘇州面見張都爺,臨別之時張都爺專門說了一事,張大人可知是何事?”

張德龍聽到張都爺三個字,略有些緊張的道,“下官不知。”

龐雨看了一下張德龍的表情,心中莫名有點痛快,這是衛所的掌印指揮,雖然只是衛所官,但畢竟是朝廷的三品武官。感覺自己成了當日張國維的角色。

龐雨也不叫茶,繼續問道,“去年七月時,皇上在奏章上批註‘據奏安慶衛額軍影占數多,若能清查補伍,挑選操練,自足資守禦。且鼓勵鄉勇,屢旨嚴飭,何未見實心奉行’,這聖上親筆批註的事情,張大人是否知道。”

“這…下官知道。”

“那張大人這一年來,可有清查補伍、挑選操練,安慶是否能足資守禦?”

“下官…下官。”張德龍臉上的笑容不見了,額頭開始微微出汗,他沒想到今日一來,就遇到如此的局面,他舔舔嘴唇道,“但下官也有難處,衛中不但要守城,還要屯田、漕運,衛中丁口早已逃散殆盡,眼下連漕運士卒都要花銀子僱來,那裡能清查補伍。”

“那城就不守了。”龐雨俯視著張德龍,“屆時這些理由,張大人跟流寇一說,他們便道聲珍重返身離去不成。張大人只要回答本官一句,是否已按聖旨清查補伍、挑選操練,安慶是否能足資守禦,是還是否。”

“下官還是補了,補了些的。”

“那本官今日就要點較人馬,張大人即刻召集衛中在籍軍士。”

“大人明鑑,衛中並無那許多軍士,一向就沒有,還調走…”

龐雨大聲道,“安慶衛額兵五千二百人,三千六百名屯田兵,一千六百名守城兵,隆慶年間調赴宣府半數,從此未返,仍應有兩千六百在籍,守城兵應有八百名,屯田兵本官不管,守城兵可見在?”

張德龍跪在地上,嘴巴張得老大,龐雨竟然對安慶衛的兵馬數如此清楚,上一任的潘可大甚至都不知道總數是多少。

龐雨威嚴的看著張德龍,“此去經年,安慶衛廢弛如故。張大人好大的膽子,連皇上的御筆親批也不曾放在眼中,果真是未實心奉行,可是把聖旨當了兒戲!”

廳中氣氛突變,連蔣國用都覺得有些口乾舌燥,龐丁則不停的偷眼打量兩人。

張德龍連連擺手,“下官不是那個意思,下官豈敢…”

龐雨不給他辯解的時間,對著左側一拱手,直接打斷道,“本官已奏請張都爺,鑑於流寇肆虐,准許本官調動安慶衛人馬備戰,該部雖現留駐安慶,但已為出征之軍。本官今日就要點較兵馬,安慶屬下八百在籍守城兵,本官要挑選精壯入營,由張大人統領為一哨,進駐宿松以為安慶藩籬。”

張德龍呼吸急促,他原本沒把龐雨放在眼中,只是知道此人在民變時砍了幾十個人頭,就算當上守備也沒有多大回事。豈知今日一來這個下馬威不小,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他。

衛所與營兵是兩個系統,安慶守備雖有軍事指揮權,但衛所的上官很多,不但要守城,還要交錢糧、漕運、防汛等一系列事項,指揮使衙門裡面,跟縣衙一樣有六房一庫,對應不同的上級。

按照朝廷體制,沒有出征打仗的時候,安慶守備就什麼都管不到,考績也是一點不佔,所以衛所官輕視軍事主官是制度性的。

但龐雨現在拿出一個大殺器,以流寇肆虐為由,要納入戰時體制,命令便成了軍令,甚至還要把張德龍抓壯丁去宿松。張德龍是世襲下來的指揮使,生下來的時候衛所就已經荒廢,不要說打仗,營操都沒見過怎麼回事,縮在安慶都膽戰心驚,哪裡還敢去守宿松。

現在誰都知道宿松沒有城牆,那地方流寇再來的話,留著被流寇殺,跑了被朝廷殺,張德龍的小命是必定不保的。

“龐大人明鑑,衛中事務繁雜,下官豈能脫身,那些屯田、漕運在在耽擱不得,要不然下官指派一名同知領兵,也是一樣得。”

“張大人是掌印指揮,自然是衛中才能最高之人,否則如何能掌印,本官一向用人就要用最有才華的。安慶衛中有三個指揮使,八個同知,就算張大人領兵外出,也有的是人辦事。屯田漕運是耽擱不得,但保境安民性命攸關,事關安慶百萬生靈,難道就能耽擱了。”

張德龍額頭冒出了密密的汗珠,龐雨分明是針對他個人,其他人都不要,張德龍不知龐雨說的是真是假,但他能從一個衙役突然當上三品武官,恐怕真的和張國維有些關係。張德龍突然覺得自己以前小看了這個小衙役。

想起流傳的宿松屠城慘狀,張德龍手足發涼,這哪是要他領兵,這是要他的命。

張德龍心中越想越怕,突地啊一聲大叫,對著龐雨連連磕頭,“大人饒命,下官萬死不足惜,就怕誤了大人的兵事,萬望大人高抬貴手,下官必有回報,必有回報。”

堂上一陣難堪的寂靜,張德龍劇烈的喘息,蔣國用連呼吸也不敢大聲,不敢看上座的龐雨,眼睛一直盯著地上的青石板。

龐雨突然放緩了口氣,“不過嘛,軍衛廢弛非安慶一衛,張指揮使的難處,本官也知道。”

“大人明鑑啊。”張德龍猶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又連著幾個頭磕下去,口中帶著哭腔惶急的道,“下官也不敢欺瞞大人,歷年以來,衛中屯田早已被侵佔一空,原籍軍士逃散他鄉,或入民籍,但錢糧、工役樣樣不少,漕運士卒也要花錢僱傭,就靠著漕運均攤、衛所廊房支用,哪裡還能清查補伍。”

“張大人請起。”龐雨對龐丁道,“給張大人看茶。”

張德龍還跪在地上,龐雨咳嗽一聲,等蔣國用看過來,便使了一個眼色。

蔣國用趕緊過去把張德龍扶起,不知是跪久了些還是心中害怕,張德龍起身時一個趔趄。

好不容易坐到座位上,略微有些發福的張德龍連著喘了幾口氣,等到茶水上來趕緊喝了一口。

龐雨等他歇息片刻之後,緩緩開口道,“本官為安慶守備,守禦安慶是本官之事,也是安慶衛的事。就不說安慶衛,一旦流寇破城,大人你身價性命、闔家老小在此,這便是天大的事。”

張德龍擦擦汗水附和道,“大人說的是。”

“本官管轄安慶衛,然則衛所兵不堪戰,張大人又說不能領兵出戰…”

張德龍臉上肌肉一跳,“下官確實不能!那宿松,不敢去啊。”

龐雨擺擺手,“張大人如果不去,本官就只能調派本部營兵守衛宿松,增加了本官的難處,若是本官體諒了張大人,不知張大人如何回報。”

蔣國用只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紅,他沒想到龐雨當了三品大員了,竟然還是這麼說話,連聽著都十分尷尬。

更離奇的是,張德龍絲毫不以為意,似乎習以為常,他馬上接道,“只要大人開口,安慶衛能做到的必為大人辦妥,下官一定實心奉行。”

龐雨看著張德龍,第一次露出點微笑,“那本官這裡先請張大人辦一件事,辦妥了才有互信的基礎。本官營兵新設陸師五百,沒有操練之處,請張大人先將樅陽門外大校場清空,那裡是朝廷練兵的地方,豈容挪用作市井販貨之處。張大人幾日能辦妥?”

“下官五日…”張德龍看龐雨的笑臉在收縮,馬上大聲改口道,“下官三日辦妥,三日後請大人查驗。”

“那好,本官就等張大人好訊息。”龐雨站起身來,張德龍也趕緊站起。

龐雨來到張德龍面前,“本官從不白使喚人,只要張大人給本官辦事,無論軍功錢財,日後也不會少了張大人的一份。”

張德龍埋頭道,“下官不敢,為大人辦事就是給朝廷辦事,都是分內。下官馬上回衛中調派人手,不耽擱大人了。”

“張大人請便。”

張德龍躬身行禮,急急忙忙往大堂而去,路上還在不斷擦汗水。

蔣國用還站在原地,他此時才想起來,龐雨今日的計劃,只是要安慶衛的大校場,說了半天卻只有最後幾句說的此事,而且好像不是重點。

倒是龐丁湊了過去,他對龐雨問道,“少…張都爺真的讓你徵調安慶衛?”

“假的,但他不敢賭。”龐雨轉身走回堂中,看到蔣國用還站著,不由說道,“國用你坐,咱們繼續說軍律。”

蔣國用趕緊過去抱了兵書,來到茶几前的時候忍不住問道,“張指揮使怎地會信?”

“因為他知道朝廷有這個體制。”龐雨接過兵書,“他原本只怕衙門,漕運、錢糧、防汛一樣不好,都能讓他掉官帽。太平時節我無論如何說,他也不會怕我,但如今流寇肆虐,本官一旦徵調他,隨時可以要他性命,所以他不信我的代價極高,對我卻沒有什麼損失時,所以他的最佳選擇,便是信我。”

蔣國用默默點頭,坐到了龐雨的對面,龐雨看看他,又抬頭看了一眼龐丁,“咱們如今是官,與官場人往來,有個基本的條則,便是朝廷體制,官場無論爭鬥合作,都是以朝廷體制為武器,方才就是安慶守備在與安慶衛掌印指揮說話,而非是龐雨去與張德龍說話。以後軍中做事,你們要管將官,將官要管兵,軍律就是武器。將士可以不尊重你個人,但必須尊重你代表的權力,這就是你們以後辦事的準則,也所以軍律極度重要。”

蔣國用想了片刻後躬身道,“小人明白了,請大人繼續指正軍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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