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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正月和二月賬目,請東家過目。”
百順堂西南角的賬房中,龐雨接過劉若谷遞過來的賬本,粗粗的翻看了一下,劉若谷還在用出入賬記法,龐雨看起來有點頭痛,想教他們一些新的記賬法,但一直騰不出時間。每次面對這種流水賬一樣的賬本,龐雨就只想看最後的留存。
臘月的時候百順堂利潤達到七百兩,正月利潤五百兩,一年中這兩月應當是生意最好的時候,因所有人都在過節,進城購買年貨的人也多,總會有部分賭徒要順路賭上幾把,尤其百順堂在桐城已經很有名氣,甚至有附近幾個縣的賭徒專程去百順堂參賭,現在一些安慶的賭場也開始學輪盤賭和馬將牌。
二月賬本是虧損一百三十七兩,流寇圍城之後就基本沒開張,流寇退去後百業蕭條,各種消費直線下降,百順堂也同樣如此,每天門庭冷落,只有幾個老賭棍來打一會牌九,因為少了氣氛,一般也待不了多久。
但成本還在那裡,百順堂的房產是龐雨買下的,那一段是桐城南城最好的地段,買房加改造總共用了兩千多兩銀子,房租是不用單獨給了,經營成本主要是人力費用。
劉若谷小心的道,“東家你看要不要把百順堂關一些日子,在下看這情形,三月四月也好不了,關一些日子後視情再開張,如此可將幫傭遣散回家,這些日子東家便可不用付他們月銀。”
“發牌、賬房、班頭都留著,月銀照數發放。”龐雨把賬本放回桌上,“沒有技能的幫傭、門子、煮夫、掃夫都遣散的,這些人好招,到要用的時候在八字牆和城門貼個告示,便是大把人來。”
“但留下的人,都是月銀最高的。百順堂都沒生意,桐城其他賭場就更沒生意,班頭便是遣散他們,這些人在桐城找不到差事,還是隻得等咱們。”
龐雨搖頭道,“安慶府城可是想來挖人的,府城這次沒有遭兵災,離著桐城也不遠。這些人總要吃飯,一旦去了府城,等咱們要重新開張的時候,可就不好招了。”
劉若谷沒有再堅持,百順堂中的發牌都是他招募的,以前就在吳家家奴的賭場中做事,都是些熟手,所以百順堂才能順利開業。
“那東家看,要不要把典鋪抵押的田土房屋賣一些,如此能補貼些賭場虧損,每月盈利中有多半都是折算的房產,臨時用錢總不能拿房子去發。”
龐雨笑笑道,“賭場前幾月賺的,總能抵得幾個月。流寇過後,以前那些搖擺計程車紳全都要往南京去,家家都在賣田賣房,昨日一畝上田價格都到七兩了,此時你去賣田賣屋,就算有人買了,也是個虧本生意。此時不是賣田的時候,也不是買田的時候。”
“那東家意思是…”
龐雨敲著桌子思索片刻道,“我現在有銀子,但不能買成田土,田土的流動性太差,用處是有的,只是眼下價格也還沒到最低,戰爭威脅下的所有資產都是高風險的,價格會長期低位,咱們慢慢等,等我銀子夠了,又需要田土的時候再說。上次說過,樅陽水碼頭附近的房產可以押,這兩月在百順堂抵押的有多少?”
“有三處臨近碼頭的,三處互不相鄰,離碼頭也稍遠一些。昨日糧店從樅陽進貨回來,說樅陽的人陸續回鄉,各家大戶士紳也開始在售賣房屋田畝,但遠沒有縣城這麼多。”
龐雨嗯了一聲道,“暫時也不押,等樅陽房價跌下去再說。”
“小人明白了,還有一事,今日糧店從樅陽拉了一批糧回來,城中糧價如今每石是二兩三錢,咱們要不要再漲一漲?”
“不用漲,就照市價賣,如今糧食有差價,懷寧和樅陽都有人在往桐城發貨,何仙崖從樅陽發回訊息,樅陽各倉都把糧借給糧商了,一石一兩七錢,那些糧商也敢買,府城那邊估摸著也會很快往桐城販糧,這價格很快會回落的,照市價儘快出手。”
龐雨說完想想後問道,“你在樅陽買的糧,是否也是各倉私下挪用的?”
劉若谷躬身應道,“小人這次是從下樅陽倉買的,以往吳家的糧店從那裡買過,漕倉署的人我認識幾個。”
“下樅陽倉可是漕倉署的倉廒。”龐雨驚訝的道,“漕糧也敢挪用?”
劉若谷把聲音放低一些,“沒有什麼不能挪用的,漕倉署的下樅陽倉是次水倉,沿江的縣都有一個次水倉,每年桐城漕糧收足之後,便先存在這次水倉,要等開槽節之前才送往安慶萬億倉,中間這個時段,倉子會在價高的時候把糧食貸出去,他們收取利息,等到糧價回落了,他們再把糧食收回。”
龐雨笑道,“他們倒是不耽擱,只要最後能交齊了,朝廷也沒損失,倉子竟然還會高拋低吸。”
“其實也無甚學問,每年糧食熟了都是那個時節,傻子也知道糧價如何變化,不光是糧食,戶房的銀子在起運之前,司吏也敢拿出去放貸收息,等到快起運之時再收回,中間的利息便是戶房的私財,戶房的司吏典吏每年從倉廒所得,遠不止那點常例銀子。”
“都是聰明人。”龐雨回想了一下,唐為民可從未跟他說過此事,上次去巡查下樅陽倉的時候,唐為民也不讓龐雨插手,看起來這漕糧和倉廒裡面的學問,遠不止一個袁倉子那麼簡單。
“劉掌櫃你準備一下,明日與我一起出去一趟。”
劉若谷應道,“東家安排便是,正好百順堂沒生意,小人也想出去走動走動,只是不知去安慶做什麼,是否需要小人特別準備什麼?”
龐雨擺手道,“不用了,我要去府衙落定那戰功的事,府衙往兵備道、巡撫衙門的申詳還未發出,此事不能輕忽視之,正好也要送阮先生回府城,另外嘛,你往來安慶多,帶我去看看安慶的碼頭、倉廒,另外也看看安慶府城之內適合地方,咱們在安慶也要開些生意。”
……
兩日後的安慶府城南,龐雨一行剛走出南門,城南門外的街市稍有些冷清,但比起桐城來,仍是熱鬧非凡。安慶六縣此次有四縣遭遇匪災,除了南京之外,安慶也是士紳流向的一個方向,畢竟這裡離家鄉近,也相對安全。
龐雨昨日一早從桐城出發,與阮大鋮一同前往安慶,隨行的還有劉若谷、龐丁、徐愣子等人,還有一小隊壯班送到練潭才返回。流寇過後路上不是很太平,阮大鋮有龐雨同行才放心,這次把戲班子和家僕都盡數帶了,桐城住宅內很多貴重物品也一併帶走,看樣子確實不準備再回桐城了。
他的東西裝滿了五個大車,造成速度緩慢。他們在路上的鋪遞住了一晚,緊趕慢趕的,總算兩天走完了這一百四十里路。
到達府城的時候,阮大鋮邀請龐雨在自己府上住,但龐雨婉拒了,他此次過來到府衙辦事,不知晚上是否有應酬,住在別人家中不甚方便。
阮大鋮便先行帶家僕回府,說晚間在南門外宴請龐雨一行,龐雨在府衙附近客棧稍事歇息,跟著便出南門赴約。
龐雨出了南門後,回頭往城門看去,城牆好像還沒桐城的高,門洞上刻著“盛唐”兩個字。安慶城牆共五門,東門名樅陽、東南名康濟門,西門名正觀,北門名集賢,南門即盛唐門。
安慶府城就是懷寧縣城,此地北負大龍,東阻湖西限河,南瞰大江,是長江重鎮。府城建有城牆,城周九里十三步,城高二丈六尺,城壕深一丈,並引長江水入壕。
安慶城牆天啟二年才修葺過,但此時又過去十多年,龐雨方才從北門入城時候,見到有民夫正在施工,似乎要把北牆增高,集賢門右側城牆還有兩處凸起,似乎要建敵臺之類。
此次流寇入侵之後,桐城計程車紳也向楊爾銘上了條陳,列舉了一些他們想出來的禦寇之法,其中就有增修敵臺。
但此時在盛唐門外卻沒有見到檢修的跡象,大概皮應舉認為北牆威脅最大,而南邊是安全的。
龐雨來了安慶兩次,都是來去匆匆,只對府衙附近熟悉,此次過來雖然也有事情要辦,但時間安排比較充裕,正好可以用於考察。有阮大鋮這個老懷寧接待,龐雨也能打聽到更多訊息,畢竟阮大鋮的交際圈子,不是普通百姓能比的。
在盛唐門外等了很久,到日暮時分阮大鋮的轎子才過來,後面帶了幾個家僕,似乎還有另外一個管家,龐雨不知道阮大鋮到底有多少房產,需要這麼多管家。
阮大鋮下轎來跟龐雨步行,走了一段到了一處木樓下。阮大鋮停下來對龐雨一伸手道,“今晚便在此樓頂層招待龐小友。”
龐雨仰頭看去,這座木樓頗為雅緻,大門上掛著一個“中江樓”的牌匾,每層鬥角之下掛滿風鈴,在江風之中發出悅耳的鈴聲。
隨著阮大鋮入樓上行,每層皆裝飾華美,合適處皆滿掛山水畫卷,角落窗臺配種花草,其精緻程度,即便是龐雨吃過的最高檔食鋪,也無法與之可比。
到得最高層時,阮大鋮將家僕都留在下層,龐雨也只得讓幾個隨從留下。
頂樓只擺放了一張方桌,阮大鋮熟練的開啟四周窗戶,安慶四野盡收眼底,西北方山影濛濛,南方天水一色。只是此時天色漸暗,視線有些模糊,龐雨覺得若是白天過來,可能景色更佳。
阮大鋮伸手請龐雨坐下道,“今日只有老夫與龐小友,由老夫一盡地主之誼。”
龐雨道謝坐下後問道,“阮先生高義,但若是城門關閉,一會如何回城去?”
“無妨,老夫在懷寧叫開個城門還是不難的,即便是不開門,老夫在這中江樓不遠還有一處臨江別業,總是有棲身之處的。”
他說到棲身之處時,神色稍稍落寞了片刻,隨即又恢復常態。
此時有家僕陸續上樓來,擺上一道道菜餚,不一會功夫已經擺滿了桌面。
阮大鋮連伺候的僕人也沒留,自己倒了酒後舉著酒杯對龐雨道,“今日回來倉促,家中的廚子也已去了金陵,老夫只得叫家僕去安慶頭面食鋪點了各家拿手菜,還是略顯粗鄙,龐小友不要嫌棄。”
龐雨舉杯連道不敢,其實阮大鋮的這種生活,是他以前很羨慕的,阮大鋮既有錢又有才華,生活中不乏情趣,唯一讓他憂慮的,恐怕就是那揮之不去的官癮了。
阮大鋮推過一道菜,“這是德班坊的鯿魚,安慶做鯿魚的甚多,但能到如此鮮美的,便只有這一家了。”
龐雨忙下箸品嚐,阮大鋮不斷給龐雨介紹安慶方物,兩人你來我往的敬酒,待天色黑盡之時,阮大鋮已經喝了七八杯。
他再乾一杯之後,臉色有些發紅,這次他也不倒酒了,摸著空酒杯呆了片刻後道,“這懷寧吧,其實不是老夫原籍。老夫幼時是在樅陽的,大些後才跟著家父來的懷寧,兩邊來回住著,有時老夫自己也弄不清,到底算是懷寧還是桐城。”
龐雨見阮大鋮神色有些低落,便低聲勸道,“那還不都是安慶,兩處山水相連,所謂懷寧桐城,不過是人劃分出來虛無的名稱,並不要緊。”
阮大鋮抬頭看著龐雨,突然笑道,“龐小友常有非同常人之見解,確實也無甚不同,左右都要離鄉了,桐城也好懷寧也好,都遠隔千里了,雖總是說能回來看看的,但實際上不易了。”
龐雨也能理解,阮大鋮的家人都已經去了南京,如果不是他排那個女駙馬,應該也到了南京了。此時即將離鄉遠行,有些不捨是人之常情。
阮大鋮四處打量一番後道,“此樓名中江樓,乃是老夫的從祖籌資修建,當初在此組海門詩社,乃懷寧文壇一大盛景,往事已矣,從祖都仙逝多年了。”
龐雨恍然,難怪阮大鋮對這裡如此熟悉,而且這裡顯然不是對外營業的場所,只有房主親近的人才能在這裡辦私人接待。阮大鋮特意帶龐雨來這裡接風,其實更像他與懷寧往事的告別。
“貴祖當是文采風流的人,原來阮先生是家學淵源。”
阮大鋮哈哈大笑,一拍桌道,“龐小友一說便中,老夫的從祖諱自華,當年確實被人稱為風流太守,科舉時也是真才實學。神宗戊戌年,京師會試一大佳話,一門叔侄同中進士,其中的‘叔’便是從祖阮自華。”
阮大鋮說罷站起身來,徑自來到朝東的窗邊,對著龐雨招手道,“龐小友來此處,看一下老夫那從祖辦過的另一件風流事。”
龐雨好奇的來到窗邊,只見東邊不遠處的江邊,矗立著一座燈火燦爛的寶塔,在漆黑的夜色中如寶石般璀璨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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