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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嘁!”
南塘裡的田埂上,周月如打了個噴嚏,又把衣服攏了一下。
雖然已經開春,仍是春寒料峭,好像也比往年要冷一些。周圍的田間依然有農人在忙碌,似乎流寇接近並未影響他們的生活。
“怎地還有這麼多人沒走。”周月如壓下心中的疑問,認明道路往孫家走去。
穿過村莊時靜悄悄的,沒有見到幾個人,很多家都大門緊閉。到了村中間位置,幾條狗跳出來,朝著周月如一通狂吠,周月如在路邊撿了一根長樹枝,拿在手中壯膽,貼著人家的院牆小心行走,旁邊出來一個老婆婆,把狗攆開了一段,周月如才透過了中華田園犬的封鎖線,狗叫聲還未平息,周月如便找到了孫田秀的家。
看到孫家的院門,周月如鬆了一口氣,雖然只來過一次,但那個小院的場景似乎一直在周月如心裡。
院前的門扉換了,雖然還是是樹枝,但扎得很周正,比以前那破爛樣好了許多,右邊的門頁上,還綁了一小束野花,在微風中輕輕擺動著。
院裡很安靜,草樹上整齊的綁著成捆的稻草,遠看就像一座草屋,草樹下有幾隻雞鴨,地上有些糞便,正屋門前有一隻母雞正在咯咯的叫著,像剛生了蛋。屋裡有人說話,一個女子的聲音。
周月如朝著屋裡喊道,“孫田秀。”
裡面立刻就有人回應,孫田秀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門前,帶著滿臉的倦容,一看到周月如,頓時露出甜甜的笑來。
孫田秀大步跑過來,到周月如身前停下,扯著衣角叫道,“周姐姐。”
“怎地又不穿鞋呢,來姐姐看看。”周月如蹲下來上下打量一番,愛憐的摸摸她頭髮,孫田秀用紅繩紮了個辮子,比剛見到時那個髒兮兮的爆炸頭漂亮多了。
孫田秀明亮的眼睛看著周月如,“他們說流寇要來了,姐姐怎地還往外走?”
“姐姐不放心你,來帶你進城去。”
孫田秀眼睛垂向地面搖搖頭,“不進城去。”
“那你上山也可以,總之不要留在家中。”
“要留在家中。”
周月如急道,“為何?”
孫田秀抓著衣角不語,周月如偏頭看看,只見大顆大顆的淚珠正從孫田秀眼中流出。
“這是怎地了?”
“爹爹吐好多血,大夫說或許就這幾日了。”孫田秀擦擦眼淚抽噎著道,“他下不得地,稍稍一動便要吐血,哪裡都去不得。”
“那你也不能留在家中啊,萬一要是流寇來了…”周月如說著也流淚。
“我叔把弟弟都帶走進山了,爹爹說死也要在家中,那魂才能歸位。爹爹眼跟前不能沒人伺候,我要陪著爹爹。”孫田秀擦乾淚水,也不再抽噎了,伸手幫周月如擦擦臉上的淚,“娘說要記恩,爹媽的恩最大,叔和周姐姐恩也大,以後慢慢報。”
周月如一時說不出話來,還要再勸的時候,裡面傳來哇的嘔吐聲,孫田秀轉身奔回屋裡,吱呀一聲把大門緊緊關上,還插上了門閂。
周月如上去拍門。
“周姐姐你快回城去。”孫田秀的聲音從門內傳出,“咱家就這些傢什,流寇來了要東西便拿好了,村裡好些人也沒走呢。”
“姐找人來把你爹抬進城去可好?”周月如拍打著門,裡面再無回應。
周月如在門前呆立片刻,緩緩轉身往來路走去。
……
桐城東北的官道上百姓絡繹不絕,牛車上的家當堆成小山,徒步的也揹負著一大堆行李,都在往桐城的方向逃難。
路旁一座丘陵上,兩個身影坐在坡頂的荒草中,身邊插著一個長柄的鐵管,方向朝著桐城的方向。兩人都是赤腳短褂,外邊套著短棉襖,臉上面板粗糙。
兩人都是官道邊張家村的村民,比較熟悉附近地形,縣衙出了每天二錢的銀子,讓他們守在官道邊,如果看到流寇過來就放炮。
“我說老周,要是流寇來了,咱們這炮一點,又是響又是煙,他們肯定知道咱們在這了,逃跑的路看好沒?”
“看了,跟著我跑便是,落坡下去往田壩跑。”
“屁的田,水都放幹了。”
“那總也有田埂,我不信流寇的馬跑田埂跑得過咱們。”
“那是北邊的馬,萬一能跑田梗咋辦?”
“人家龐班頭說了,流寇的馬也就是那點高,跟咱們這裡差不多,跑田埂一準摔下去。”
“可人家流寇也有腿,說不準不騎馬也跑得快。”
“他們天天騎馬都是羅圈腿,跑起來邁不開,你看張麻子就是騎牛騎的,跑不快。”
“那流寇到底長啥樣來著?”
“管啥樣,說的看到大隊騎馬的就放炮,嘿,有騎馬的來。”
官道上一陣蹄聲,有騎馬的人從廬江方向而來,路上百姓一陣驚慌,紛紛往路邊逃竄。
“放炮!放炮!快點打火摺子。”
“等一下,才六個人,哎,你看是官兵的衣服。”
兩人探頭望去,那六個騎手果然有官兵的紅色胖襖在裡面。兩人的家就在路邊,平時經常見到官方的驛傳,很多都是這副打扮。那六人也不理會百姓,一路往桐城而去。那些百姓見沒有危險,又紛紛回到路上。
“那放不放?”
“不放,不放,前面都沒放炮,六人又不是大隊,人家肯定是驛傳的兵爺。”
兩人停下動作,目送那六騎離開。兩人又開始嘮嗑,山下官道上再沒有騎馬的人經過,卻隔一段時間便有一輛馬車駛過,間隔在逃難的百姓間,前後數十輛卻絲毫未引起兩人注意,這些馬車路過兩人值守的山腳,往桐城絡繹而去。
六名騎手旁若無人的一路飛馳,道旁行人驚慌躲避,半刻鐘之後他們便來到桐城城外。城外的鋪子都已關閉,一副冷清模樣。
前方逃難的百姓甚多,紫來橋上十分擁擠,六人減緩速度,停在人群之外,前方橋上有一些手執刀槍的衙役,橋兩頭擺放著粗木所制的路障,只露出一個口子供人進出,橋中間站著幾名衙役,對進入的百姓搜身和對口音,查驗透過的人才能過橋。
百姓聽得馬蹄聲,紛紛給他們讓路,六騎來到路障前,幾個手臂上繡著壯字的黑衣衙役守在路障之後。
中間那騎手喝道,“我等是兵部偵役,要入城傳軍情,快些讓開。”
幾個衙役聽得一呆,他們最多就見過知縣,突然聽到兵部兩個字,全都嚇住了,那幾人又面向兇悍,衙役不敢耽擱,連忙搬開路障,讓那六個騎手透過。
六人過橋後,那領頭騎手又對衙役道,“不準堵路,我等片刻即回,耽擱了要你們狗命。”
幾個衙役唯唯諾諾的應了,那騎手回頭見東作門關閉,順著紫來街折往向陽門。一路打量城牆,只見城頭上連綿不斷的懸簾,還有不少的木架和高燈間隔其中,間隙之中人影幢幢。
很快到了向陽門,因為持續有百姓逃難過來,城門依然開放著,門口有不少等待檢查的百姓,附近還有些衙役,他們見幾個騎手過來,有人伸出短矛攔住。
“我等是兵部偵騎,要去安慶府報軍情,快些讓開道路,我們要入城換馬。”
滿口的北方口音,那衙役也被兵部名頭嚇住,不敢質疑幾人,連忙回道,“小的要先稟告堂尊。”
說話的騎手一俯身,揮起馬鞭照頭就打,周圍百姓一陣驚叫,衙役猝不及防的揮手格擋,那馬鞭繞過手臂,仍啪一聲抽在他臉上,頓時一道血痕。
那衙役慘叫一聲捂住臉,痛得蹲在地上。周圍百姓紛紛避開,讓出通往城門的道路。官兵一向給人的印象就這副德性,拿鞭子打人都算好的,誰都不敢招惹他們。
豈知後面一聲呼喝,一群衙役手執腰刀短矛衝上前來,把六人團團圍住,幾人坐騎或是感受到危險,焦躁的不停轉動,幾人要一直控馬才能保持在原地。
領頭一個壯漢衙役過來罵道,“你姥姥的哪裡來的丘八,桐城不是你們撒野地方。”
那打人騎手用鞭子指著他罵道,“狗役耽誤了軍情,你們可擔待得起。”
“狗兵!老子啥都擔得起,打了你怎地!”那壯漢衙役罵完,操起一根哨棒就要打,旁邊一個衙役連忙拉住他。
“兵部的人,姚隊長打不得!”
那壯漢一掙,旁邊又有衙役拉住,場中鬧成一片,兩個騎手抽出刀來,警惕的看著周圍的衙役。
騎手這邊中間一人喝住伴當,跳下馬扶起地上那捱打的衙役。
他客氣的對那衙役和壯漢道,“兩位官差兄弟得罪了,我等確實要往安慶府稟告軍情,也是心急了,得罪處還請海涵。”
眾人見這個官兵和藹,有人壯起膽子問道,“幾位兵爺可知那流寇往哪裡去了。”
那和藹的騎手仍是客氣的道,“各位不需擔心,南京有兵過江,跟鳳陽巡撫合兵一處,流寇攻破廬江後不敢逗留,已經往舒城和六安州去了,”
那些百姓頓時一片歡呼,有些人已經按捺不住,去跟親友商議回家。
那騎手又道,“我等就是要去安慶稟告王兵備,請他派兵追擊流寇,務必要把流寇拖在六安州,等大軍來剿滅。”
百姓紛紛叫好,還有人拿出包袱中的乾糧分給那幾個騎手,打人那個騎手也收了刀,還連連對百姓道謝。
壯漢猶自不平,對他們幾人怒道,“那也不能打人,老子桐城壯班那麼好打的!”
“這位官差體諒,軍情如火,我等不敢耽擱。”那領頭的騎手看了看門洞,門內大街上也有一些衙役,還有不少拿短矛的百姓,一副刀光劍影的景象。
他回頭又對門口的眾人道,“我等要入城換馬,稍事歇息便要去安慶報信,誰能作得主?”
那衙役回道,“換馬要堂尊老爺準允才行,各位可先入城候著,等尋到堂尊老爺再說。”
“那有勞這位官差去尋,城中紛亂,我們便候在此處。”騎手拱拱手又對周圍人道,“大夥可回家去了,我等親眼所見,流寇大隊早就往北走了,這麼冷的天,別去四處奔波,還是家中好些。”
幾個拿短矛的百姓叫道,“快些找人去稟告堂尊,大家都不用守城了。”
周圍百姓興高采烈的商議著,有些人已經提起行李往城外走,準備回家去。
訊息往城門內傳遞著,向陽門周圍不時響起歡呼。
周圍的衙役都收了刀槍,那壯漢衙役朝他們呸了一口,往城門內去了。
各騎手沒與那壯漢衙役爭執,紛紛下了馬來,就在原地吃些乾糧,空隙時不停打量周圍。
突然一個聲音在那騎手身後道,“你們說是兵部偵騎,可有兵部的勘合?”
幾人回頭看去,只見一個身穿皂隸服的斯文衙役站在背後,頭上沒戴帽子,包了一層層的白布,上面還有血跡,身後跟著幾個帶腰刀的衙役。
打人那偵騎罵道,“你有何資格看我等勘合。”
“在下桐城快班何仙崖,受堂尊令巡捕向陽門並紫來街,並未聽聞有兵部勘合發來桐城。”
領頭騎手又伸手製止,不慌不忙從懷中拿出一副文書遞過去。
何仙崖伸手接了,仔細翻看起來,上面印章齊全,右側抬頭寫著,“兵部為緊急公務事事,照得河南各地衙門,命京營坐營遊擊唐光宏、把總劉所能副,偵聽匪情,事關緊要,相應馬上飛遞,為此票仰沿途州縣驛遞…”
“勘合只寫了河南各地衙門,桐城乃南直隸所轄,各位怎可用河南勘合調我桐城的馬。”
領頭騎手微微一笑拿回堪合,“此勘合原為河南所用,但流寇已入南直隸,只能便宜從事,若桐城不借馬,因此而放走流寇,那便是貽誤軍機,恐怕你們誰也擔不起。”
何仙崖也吃不準,盯著那人看了片刻,回到門洞對氣呼呼的姚動山道,“看著那幾個人,我去稟報班頭。”
兩人身邊,百姓議論紛紛,流寇已經撤離的訊息在城內蔓延開去。(注1)
……
“流寇往北走了?”龐雨在鐘樓上看著何仙崖,詫異的問道,“那兵部偵騎在何處?”
“還在向陽門,手中有堪合文書。”何仙崖說完偷看龐雨一眼,“但不知真假,因小人並未見過兵部堪合。”
龐雨在鐘樓頂層,周圍是幾名旗手,他今日在此處與全城各門協調旗號。
他聽完後讓幾名旗手下樓,轉了兩圈對何仙崖問道,“昨日開始,咱們的馬快過不了廬江縣界,今日派出的三個馬快,一個都還沒回來,廬江究竟如何,咱們絲毫不知。”
何仙崖低聲道,“班頭是說他們是假的?”
龐雨搖搖頭道,“不敢說斷,不過我這人有個習慣,什麼東西都先想著會不會是假的。既然咱們無法過去廬江,他們怎生過來的?”
“會不會是流寇已經離開廬江,所以官道已經通暢了。”
龐雨點頭道,“有此可能,但安慶府並無兵馬,流寇行軍每日至少五六十里,廬江離安慶兩三百里,這些偵騎若是久在河南,當知安慶就算有兵,要去追流寇也是不可能追上的,若是鳳陽巡撫真的帶兵在後,那兵部偵騎應該聯絡鳳督才對,他們不追蹤流寇去向,反而捨近求遠往安慶去,豈不讓人詫異。”
何仙崖臉色微微一變,如果龐雨分析的屬實,那麼六人便是流寇先鋒。
他喃喃道,“那他們此時還守在向陽門…”
兩人相視片刻,龐雨猛然道,“立刻回去,抓了那六人,關閉向陽門!”
“門外那些百姓怎辦?”
“不管了!立刻騎我的馬去!”
何仙崖轉身便走,幾乎是跳著下的鐘樓樓梯。
龐雨跳到下一層,對候命的旗手吼道,“東面旗手上去,朝向陽門舞動紅旗,鐘樓敲鐘!”
還不等那旗手揮動,龐雨已經飛快的往樓下跑去。鐘樓剛好就在縣衙對面,龐雨急奔而入,快班房和皂隸房中,有一箇中隊的壯班,按照計劃是作為城內預備隊用的。
周縣丞正在門口,見龐雨飛奔而來,還一抬袖子準備說話,豈知龐雨就像沒看到他,從他身邊一閃而過,剛進入大門就吼道,“一中隊跟我來!”
莊朝正原本坐在屋中,聽了連忙起立道,“一中隊集合。”
“不集合,拿刀槍跟著我跑,往向陽門!”
龐雨吼完轉身便調頭往縣前街跑,莊朝正等人都一愣,隨即呼喝一聲,三十五名壯丁從甬道兩側值房中蜂擁而出,一群人往向陽門狂奔。
“當!”鐘樓上清越的鐘聲適時響起,聲傳全城。
……
注1:流寇有極強用間的能力,且擅於偽造文書,用公文騙開城門。在攻取和州的過程中,曾經派人裝作兵部偵役入城換馬,告訴城中守兵說流寇尚在河南,讓防守者放鬆警惕,實際大軍已在兩日路程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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