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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市玉禾樓,這裡是桐城檔次最高的食鋪,縣衙的接待也經常定在此處。

龐雨早早等在樓下,這次宴請光時亨,因為是桐城本鄉人,所以縣衙裡面有些司吏也來了,唐為民便站在他旁邊。

“明日我那四個裡,便可以把銀櫃交付銀夫,屆時有不明之處,還要請唐大人指點。”

唐為民把頭一偏,“你又要跟我生分,叫什麼唐大人。你龐班頭的事情不用說,為兄自然會跟那銀夫交代清楚。”

龐雨連忙道謝,如果唐為民不打招呼,那銀夫驗成色的時候免不得要吃快班一筆。只要唐為民去說過,一個裡的銀櫃能賺一百到二百兩。

“總是麻煩大哥,小弟這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我知你那壯班餉銀器械都缺,本想幫襯一下,可今年這秋稅裡面,實在緊巴巴的。” 唐為民湊過來壓低聲音,“楊芳蚤走的時候,把已收的秋稅拿了三千兩走,現在這位小楊大人跟楊芳蚤交涉良久,也是不得已,只能從其他地方節流,戶房但凡能騰挪開來,一定優先顧著咱們快班壯班。”

龐雨搖頭道,“不好再讓唐兄為難。”

“你還要跟唐某見外不是…”

唐為民說到一半,一乘小轎出現在街頭,前面等著的楊爾銘從馬紮上站起來,龐雨估計是光時亨到了,兩人連忙住口不說。

小轎停在樓前,從中下來一名身穿湖絲道袍的文士,此人方面大耳儀表堂堂,動作自信而又溫文爾雅,在龐雨眼中看來,楊爾銘的這個三十多歲的同學當然更有領導風範。

光時亨對楊爾銘拱手笑道,“與錦仙京師一別,再見竟成了光某的鄉梓父母官。”

楊爾銘臉微微一紅,連忙也拱手回道,“年兄羞煞在下了,也是巧了,年兄卻去蜀地當在下的鄉梓父母官。”

光時亨哈哈大笑,“為兄到了四川,若是能有時機,一定要去筠連看看是如何的靈秀之地,竟然能出十四歲的進士。”

楊爾銘聽了受用,當下客氣一番,將光時亨引入玉禾樓,這次縣衙訂的是三樓飄香間,菜價大約二十兩。

龐雨落在後面,楊爾銘的幕友孫先生走在他前面,陪同著光時亨的幕友,龐雨故意隔得遠一點,方便孫先生送儀金,今晚楊爾銘估計又要破費一百兩以上。

三樓的主桌上出了楊爾銘和光時亨之外,便是桐城一些士紳,都是光時亨的舊識,龐雨認識的就有那個蔣臣,這樣頗有點衣錦還鄉的意思。

也正因光時亨是本鄉人,席間的氣氛比平日的迎送要熱烈許多,光時亨很善言談,楊爾銘問起京師其他一些同年的去向,光時亨也如數家珍,龐雨可以想見他在京師的日子一定也是交遊廣泛。

幕友、司吏和龐雨則另外坐在陪席,要不是光時亨點名,龐雨連陪席都上不了。

等到把同年的事情聊完,光時亨總算想起龐雨來,楊爾銘連忙招手讓龐雨到主桌。

光時亨上下打量龐雨一番後讚歎道,“龐班頭可知,光某在京師便聽聞了你的名字。非但如此,兵部的一位主事告訴本官,連皇上都問過兵部,說桐城孤身殺了三十人的衙役是不是真的。”

此話一出眾人皆羨慕的看著龐雨,天下就一個皇帝,能讓皇帝都聽過名字,已是臣子了不起的成就。

光時亨接著道,“結果兵部又發文去張都堂那裡詢問,應天巡撫衙門又詳報了一次,說還不止殺三十人,後面還捉拿了匪首汪國華歸案,光某當時就想啊,等回到桐城,一定要親眼看看這個勇武的鄉黨。”

龐雨還有點迷糊,沒想到連皇帝都聽過自己,下意識的謙虛道,“謝光大人謬讚,小人雖然只是一介衙役,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為國殺賊,是臣子本分。”

光時亨驚訝的道,“這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說得好,若是天下的衙役都能這麼想,何愁流寇不滅,拿酒來!就為這句話,我們一起敬龐班頭一杯!”

眾人紛紛起立,楊爾銘今日也覺得臉上有光,一杯之後又提議幹了一杯,場中氣氛熱烈起來。

光時亨待龐雨回去落座之後,又轉向楊爾銘道,“光某此次原本該直奔榮昌上任,途中專程回鄉,也不怕錦仙笑話,是有些衣錦還鄉的私念,但更要緊的,還是要多多拜託錦仙,在此天下板蕩之秋,護我桐城百姓一方平安。”

“年兄放心,在下義不容辭。”

光時亨神情凝重的道,“為兄在京師多待了些時日,中榜之後亦去孫晉大人那裡走動,是以多聽了一些。一直便想著把流賊的情形與各位牧守外地的同年分享,能多一分警醒,也不枉光某來一趟。”

他說的孫晉就是孫臨的兄長,現在京師都察院當御史。

楊爾銘正色道,“年兄請說。”

龐雨雖然在陪席,但聽到光時亨的話,也聚精會神的側耳傾聽。

“流賊起於熹宗之末,由陝而晉蔓延西北,卻未成燎原之勢,直到去歲澠池南渡竄入河南,流賊數十股如瘡潰四出,肆虐中原湖廣,方才一發不可收拾。究其實,形勢糜爛皆因於撫,澠池南渡如此,今年車廂峽又是如此,原本都是一股而滅的形勢,卻讓流寇假借招撫逃出生天。流寇一再故技重施而能得逞,非是他們聰慧過人,不過是武人之中存了養寇自重的私心罷了。”

龐雨認真聽著,他不知道什麼澠池南渡,也沒聽過車廂峽,但聽起來官軍原本是有機會消滅流寇主力的。

“據兵部得來的訊息看,流寇以邊軍逃卒、驛卒遞夫為核心,沿途吸收各地土寇壯大,再攜裹大批的流民隨從。其搶掠重馬騾甚於金銀,以為保命之故,老賊多有兩三馬騾,一日疾行幾可達二百餘里,官軍往往追之不及。流寇凡戰,必以諜探先行,化作百工、伕役、乞丐、行商、遊方僧道等,潛入各地城池裡應外合,錦仙一定要嚴防。”

龐雨在心中默默牢記,這還是他首次聽聞對流寇比較詳細的情報,竟然是從一個過路的知縣口中得知。

“楊某記下了,謝過年兄弟的提醒,年兄此去四川,也請萬分小心,天府之國如今也不太平。”

“流寇已數進四川,如今又流竄湖廣、河南,與南直隸近在咫尺。今年孫晉孫大人曾面見兵部尚書張大人,言稱安慶控扼水陸要道,請兵部設兵鎮守,張部堂當即回說‘公南人,何憂賊?賊起西北,不食稻米,賊馬不飼江南草’”

堂中傳出低低的笑聲,楊爾銘有點想笑,卻又沒敢笑出來,畢竟那是兵部尚書,但聽光時亨的語氣,他對張尚書的不滿是毫不掩飾的。

此時的兵部尚書是張鳳翼,他答覆孫晉的這番話,在京師已經傳為笑柄。流寇流竄湖廣四川等地,那些地方也都是主產稻米的地方,沒看流寇不吃的,而且安慶也是在江北,並非是江南。

如果兵部尚書就這個水平,龐雨也就能理解為何黃文鼎數十人能震動數十州縣。

光時亨面無表情的停頓了片刻後堅定的道,“錦仙還需早作籌劃,我等雖為初授,然一縣之地亦是皇土封疆,萬千生靈在焉,容不得我等不殫精竭慮,值此此天下激盪,正是奮身以報君恩之際。”

龐雨皺眉聽著,現在他接觸到的情況來看,地方心理上怕流寇,行動上卻又輕視流寇,實際的防禦準備很少見到,主要是府以下的層級,讓人感覺流寇根本不會來。而上層一些的,比如方孔炤、京師來的光時亨,則對流寇極度重視,似乎認定流寇一定會來桐城。

此時聽這位光大人說起來,連四川這個四周環山的盆地也沒擋住流賊,而且還是穿越秦嶺那麼大的山系,如果以這樣的行軍能力,那麼大別山肯定也擋不住流賊,更別說安慶和廬州兩個方向一馬平川了。

楊爾銘喝了點酒,聽了光時亨的話,不由激動的站起,“楊某可立誓,粉身碎骨也要保桐城平安,與年兄共勉。”

光時亨擊桌而起,激昂的大聲吟道,“人臣既委質,食祿當不苟。受事令一方,此身豈我有。即遇管葛儔,尚須爭勝負。矧今逢小敵,安能遽卻走。仰誓頭上天,俯視腰間綬。我心如恇怯,有劍甘在首。讀書懷古人,夙昔恥人後。睢陽與常山,不成亦匪咎。”

光時亨臉色緋紅,兩眼神光四射,一手如劍斜指虛空,稍稍停頓之後中氣十足的吟出結尾,“瀝血矢神明,彈劍聽龍吼。”(注1)

楊爾銘等人轟然喝彩,連龐雨這個不容易被感動的人,也感受到了那種壯懷激烈,光時亨滿臉肅穆,一首詩吟罷,彷彿整個人散發著天地正氣,他此時仍沉浸在情緒中,下巴的鬍子都不停的抖動著。

“光大人日後定是個忠君為國的有為之臣,天下之福,朝廷之福,皇上之福啊!”龐雨身邊的唐為民滿臉的敬仰,充滿敬意的說道。

龐雨連忙附和道,“定然是。”

注1:光時亨《南樓誓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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