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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來的知縣姓楊,名叫楊爾銘,聽說是四川人,今年的三榜同進士出身,眼下就知道這麼多了。”

何仙崖在龐雨的值房中恭敬的站著,正向龐雨彙報,“是吏房的人在安慶府吏科打聽到的,就傳回來這些訊息。”

九六龐雨敲著桌面,桌旁的窗戶緊閉,值房大門半掩,但甬道往來的腳步聲和交談聲仍然能傳入屋中。龐雨對這個辦公室很不滿意,甬道上人來人往,開著窗戶頗多不便,關了窗談事情都要小聲一點。

眼下快班就這麼個條件,徐士良倒是願意給龐雨在典史衙署分一個大值房,但權力中心畢竟是在縣衙,而不是在典史衙署,貿然搬過去說不定還會讓知縣和縣丞不快,所以龐雨只能繼續呆在這甬道旁邊。

桐城剛剛大亂之後,馬上又要權力交接。對於在這段時期失勢的人來說,是一個扭轉局勢的好機會,對於龐雨這樣得勢的人,要保住當前的地位,也要慎之又慎。

眼下快班在衙門中的地位,最主要來自於知縣和縣丞的支援,然後才是戶房的支援。但楊芳蚤畢竟是代理知縣,目前民亂平息,楊芳蚤也得到確定的訊息,他要去福建任興化知府。新的正式知縣到來,將決定桐城未來六年的權力格局。

知縣是流官,純粹的外地人,在上任之前對桐城兩眼一抹黑,如果能成為他第一個認識的縣衙員工,自然在以後的工作中事半功倍。

對龐雨自然也非常重要,如果沒有第一主官的支援,他後面那些什麼管理改進都是無源之水。

現在快班已經有二十三人在編,只是唐為民還未回來,快班財務上還沒有通暢,龐雨也還在觀察這些人,暫時沒有將所有職位安排下去,所以組織架構上有些鬆散,遠遠達不到龐雨心目的理想狀態。

龐雨自己的打算還是要招募一些幫閒,只要把典鋪、賭檔、牙行拿到手上,每月能有固定的收入之後,再慢慢強化管理體系。

一切的基礎在於穩定的收入保證,還有上官在權力架構上的支援,如果快班還是以前那樣坐在快手房當個體戶,就談不上什麼管理,班頭和快手之間只是利益交換而已。

所以這段時間對縣衙所有人來說,如何在權力交接中維持或者提升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龐雨停止敲擊桌面,“我派了江帆去安慶府,守在安慶打聽訊息,楊知縣要上任,總是要先到安慶府見了皮大人才來桐城。”

江帆和何仙崖的型別有些相識,都不是阮勁、焦國柞那種武夫,不像是抓人的快手,倒像是幕友一樣的角色,兩人同時放在值房中有些重複。

何仙崖看了門外一眼道,“我聽說王大壯也在四處打聽,準備派王朝奉去安慶府。”

龐雨回想了一下,當日王大壯給龐雨和谷小武穿小鞋的時候,就是派這個王朝奉督工,一整晚把龐雨折騰得夠嗆。

看起來大家都看準了安慶,楊芳蚤雖然還沒走,但縣衙的中層幹部都已經在各處打聽新的知縣訊息,準備在迎接的環節上博得良好的第一印象。

“他那點人還想跟我快班比。”龐雨沉吟片刻後對何仙崖道,“你知道我和王大壯的私怨,這次快班又從皂班搶了四個員額,現在更是勢如水火,咱們快班無論做何事,都要壓過他一頭,接官一事也不例外。”

“那此事要著落在王朝奉身上。”

龐雨道,“那此事交你辦理,要多下功夫,快班有些老人說你從幫閒上來,未當一日步快就要當隊副,都是因你是我三弟,我自然知道你有能耐,但他人不知。我雖然可以壓著他們不說話,但最好的法子,就是你拿本事出來,讓他們無話可說。”

何仙崖躬身道,“屬下一定辦好,讓其他人住口。我已在禮房仔細打聽過,接官之時,安慶府吏房、禮房都會來公文告知,士紳按尋常慣例,到接官亭便可,縣衙內各官,看他們自己意願,一般應是到縣界迎官。”

龐雨摸摸光溜溜的下巴,“那咱們就到安慶接。”

“咱們若是私下去了,周縣丞那邊怕有些芥蒂。”

“提醒得好,到時要做周全一些才好。”龐雨點點頭又問道,“大哥這兩日在做何事?”

“他在南門買了以前吳家一處外宅,聽說三進帶左右花園,正找了人更換傢俱,過得幾日大概要宴請親朋辦喬遷禮。另外便是每日午後…”

龐雨邊聽便微微點頭,看何仙崖遲疑,不由笑道,“你我兄弟沒什麼不能說的,是不是每日去賭檔?”

何仙崖看看背後,壓低聲音道,“沈司吏那侄子剛報到,他與大哥是銀滿賭檔的賭友,這兩日一直都想約在那賭檔中,從不在值房中待著。”

“那你知道他們輸贏如何?”

“大哥一向的猛打猛衝,即便開始贏了,最後一定輸回去,這兩日聽說輸了三百多兩。”

何仙崖說完偷眼看看龐雨,龐雨卻沒有什麼表示,只是輕輕道,“那賭檔聽說方應琦開的,他從安慶回來買了不少人的家業。”

“他和劉秀才合夥,在東街買了這銀滿賭檔,又在紫來街買了葉家的東來樓,依然還是食店。”

龐雨嗯了一聲,何仙崖試探著問道,“二哥,大哥這招搖之下,好些人在私下猜測……有說拿了黃文鼎髒銀的,有說他在南監收了賊黨家眷賄賂的,我就怕後面惹出些事來。”

龐雨看著桌面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搖搖頭道,“你想法散播一下,最好讓人以為他是收了賊當家眷的賄賂。”

“他確實也拿了。”何仙崖低聲道,“有人請託到他那裡,我所知的,他幫著調了兩個監房。”

聽到這裡龐雨不由揉揉額頭,現在亂賊的審訊沒有結束,而且看刑房的意思,審訊時間拉得越久越好,他們才好吊著那些家眷的胃口,一直敲詐各家的錢財。

快班有了些震懾力,桐城市面安定,但刑房這種做法,總是增加不穩定因素。如今楊芳蚤馬上要離任,他也無心去管理刑房。

主官不說話,龐雨自然也不敢去質疑,因為刑房還是他們的業務主管單位,按流程上講,刑房不發牌票,快班是不能拿人的,一旦和刑房關係處不好,以後快班辦事就不會順暢。

只是刑房前段時間連遭打擊,加上龐雨最近的強勢,所以刑房一直不敢管理快班而已,等到新官上任,一旦恢復正常,龐雨免不得要看刑房臉色,現在自然不敢把刑房得罪狠了。

“一會叫龐丁過來,讓他去管南監那幾個人,以後南監的任何事情,都要透過我才準辦。”

何仙崖答應後嘆了一口氣。

龐雨揉揉額頭道,“這境遇一定要改變才行,我們騰挪來騰挪去,都是在縣衙裡面,衙役當到頭了也就是個班頭,這種圈子混久了,永遠在縣衙的層次上。”

何仙崖道,“二哥也可以去捐個吏目,日後可以升到典史去。以前還能升到縣丞主簿,如今舉人、監生積壓過多,難得有吏目可以升任雜官了。”

“上次說當了吏目便當不了知縣了,眼下的情形,吏目升到典史都要熬個二十年。要當個知縣最少也要舉人貢生方便些。”

“二哥的意思,咱們要弄個出身?”

“他們這個社那個社,都是些讀書人,最少也是個秀才,你得閒的時候去打聽一下,怎麼謀得個讀書人身份,咱也去入個社去。”

……。

龍眠山廖一峰,山澗峭壁秋色斑斕,新雨之後煙雲繚繞,行走林間鳥鳴清幽,如遇人間仙境。

龐雨順著山路拾級而上,來到廖一峰下的別院門外,只見大門上書“澤園”二字。

這次方以智已經等在門前,他對著龐雨拱手笑道,“遠遠便看到龐班頭上了山道,方某在心中默算了一下,龐班頭可排在登山費時最短的前三之中。”

龐雨也拱手道,“難為方公子把所有登山人的時間都記得如此清楚。”

方以智伸手把龐雨請入大門,“只是記得快的罷了,龍眠山靈秀之地,每年賞秋時四方遊人畢至,從澤園前過的不少,也記不過來。”

龐雨隨他進了澤園,此處是作為別院,沒有按尋常居住一般設計,入園就有假山荷塘,一道溪流從園外引入,在園中蜿蜒環繞,讓園景頓生靈動。

龐雨邊走邊道,“聽說方先生要舉家遷往南京。”

方以智點頭道,“確有此事,家父已遣人在南京尋覓合適的住處,離了澤園,這澤社也就要零落了。” 方以智口氣中有些落寞,要離開一個地方,總會如此。

“方公子雖是離了澤園,但桐城仍是方兄的根,無論何時回來,澤園還是在此處。”

方以智聽了哈哈一笑,“這澤園我已住了八年,每次住久了便想出門去遠行,走遠了又惦念著回來。今日突然要離開,不知何時能回來,確實有些傷感,倒是龐班頭看得開些。”

龐雨以前生活於現代社會,早已習慣於走南闖北,到最後對每個地方都沒有了歸屬感,而古人交通不便,一旦離鄉時的那種傷感自然比龐雨這種人強烈。

方以智領著龐雨走入後園,院中遍植喬木,一方小池邊矗立著一座涼亭,亭中已坐了數人,正圍著一張小几高聲爭論。

方以智乘著還沒到小亭,低聲對龐雨問道,“方某聽說阮先生邀了龐班頭入中江社。”

龐雨驚訝道,“承蒙阮先生看得起,確有此事,但方公子如何得知的。”

“他四處宣揚而已。”方以智停頓一下道,“龐班頭或許不知,你一身一劍剿滅雲際寺亂賊的事蹟,已在安慶以下沿江各處傳開,更有附會者聲言你孤身平了桐城民亂,或許不久就要傳到南京了。”

“還有此事?”龐雨皺眉思考片刻,似乎自己確實沒有好好利用這個宣傳的點,實際上當日一人砍了二十多個腦袋是頗有戲劇性的,很能滿足人獵奇的心理。

若是再經過適度的藝術加工,就能擁有非常正面的名聲,對以後的發展確實會有很大幫助。

“謝過方公子提醒,在下記在心中了。”

“阮先生的中江社,以談兵論劍為主,他看上的或許便是龐班頭的名聲。阮先生此人的…往事頗難明言,算起來,阮先生還是方家的世交,方某說這些話有些枉作小人。但龐班頭慎重一些,總是沒錯的。”

龐雨知道方以智是好心,他以前對閹黨沒什麼概念,到此時也沒什麼概念。誰都能看出來,阮大鋮此人功利心很強,但捐助王公弼開拔銀、資助桐城縣衙招募資金等等,總是算出了力的,在龐雨心裡,他比有些醜態百出計程車紳還正面一些。

兩人繞過小池,來到了涼亭之中,亭中幾人都站起來見禮。

裡面龐雨大多都認得,有孫臨、錢秉鐙、蔣臣、江之淮等人,還有一個長衫年輕人,卻是首次見到。

方以智對龐雨道,“這位是我的堂叔方文,表字爾識。”

龐雨心中微微有些驚訝,此人看著方以智還小,居然是他堂叔。

方文拱手笑道,“堂叔比侄子倒還小一歲,龐班頭不必為一個稱呼撓頭,我與密之的朋友都是平輩論交。”

龐雨只得稱呼他方兄,又與幾人一一見禮,只有蔣臣神色冷淡,連孫臨的態度也比上次好。

“今日我澤社聚會,上次約定原本是研討時文,講周易和春秋,但因桐城遭逢大變,外有建奴扣邊,內有中原鼎沸,武公建言我輩應論兵研武,當務之急無過強兵,是以今日題為強兵。”

龐雨第一次參加士子的社會,只能先聽別人說,便靜待其他人開口。

孫臨近日將表字改為了武公,對這個話題最為急切,聽完便先道,“在下以為,建奴為外患,流寇為內憂,若論危害,流寇倍於建奴。中原村鎮星布,流寇往來之處萬民流離,千鎮萬村盡成鬼域,荼毒之慘不在遼東之下。本為糧稅出處,亂後生民盡成流民,尚要他處接濟,一旦接濟不周,流民又是土寇流賊所出,如此迴圈往復無有盡頭,昔日繁華中原,已是赤地千里。”

方以智輕輕道,“野鬼悲號天欲夕,蓬沙坐卷埋兵革,城南戰死血未消,一望黃河千里赤。”

眾人默然片刻後,才由孫臨繼續道,“皆因內地空虛,幾如不設防一般。便如此次民亂,黃文鼎初起區區二十餘人,為亂桐城一月有餘,撼動沿江數十州縣,自安慶府至廬州府,竟無一兵可用。還需仰望安池兵備道自江南調兵,五府兵備也不過數百人馬,堂堂南直隸天下賦稅所出之地,虛弱如此,自古可有聞乎?”

方文一擊掌昂然道,“說得好,我曾聽聞當年鬧倭患之時,五十三名倭寇自海而來,縱橫三省無人能擋,竟以區區五十三人悍然攻打南京,南京全城禁閉,無人敢於出戰,當時實難信之,但親歷桐城之變,才知未必是虛言。”

龐雨聽得暗暗咂舌,五十三人流竄可以理解,但攻城確實駭人聽聞,也可見大明南方孱弱到了什麼地步。

“如今流寇猖獗,中原土寇蜂擁,我南直隸雖仍太平,卻不可大意。”孫臨說得興起,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我以為,官兵不可恃,各地無論縣州府,都要早作預備,檢點壯丁,團練社兵,以鄉兵守鄉土,才是長久之計。”

孫臨還待要說,蔣臣卻站起來大聲道,“孫兄所說是保家有餘,但還不足於為國平亂,自古足食方可強兵,朝廷錢糧入不敷出,地方上留存盡皆被戶部抽調一空,無論縣倉縣庫都空空如也,團練社兵也是一句空談。”

方文掩嘴道,“蔣社兄又要說那發鈔之法。”

方以智笑道,“物有其故,實考究之,鈔法同樣如此。蔣社兄的發鈔之法提過多次,卻是語焉不詳,今日可為我等詳解。”

龐雨聽到發鈔,不由也來了興趣,他知道明初是發過寶鈔的,朱元璋用行政力量強制使用,因為財政收入的不平衡,只能發行無度,最後的結果自然是猛烈的通貨膨脹,到永樂五年已經貶值三十倍,到正德初年便基本廢止。

卻不知蔣臣一個小小書生,又研究出了什麼鈔法,難道他有當央行主官的潛質。

“據在下推算,我大明存銀為二億五千萬兩,應將白銀盡收於朝廷。朝廷歲行五千萬鈔,五歲為界,是為二億五千萬,則民間之白銀約已盡出,後則不可繼矣,故一界以後,以舊易新。五界既行,則通天下之錢數,又足相抵。”(注1)

蔣臣說完顧盼自豪,龐雨大張著嘴,呆呆看著面前自信滿滿的蔣臣。

愣了片刻之後龐雨終於忍不住問道,“那請問蔣兄,你如何用五千萬兩紙鈔,每年從民間換回等額的白銀來?是去搶嗎?”

……

注1:崇禎十六年時,明朝最後一次發鈔的嘗試,就是由桐城這位蔣臣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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