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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雨心頭不由一個哆嗦,聽口音就是那周家閨女,不過此時到了衙門裡面,百姓怕官,暫時沒了當日那女漢子的氣勢。

守門的牢子陰陰的笑著,“送吃的,誰知道你送些什麼,萬一放些砒霜毒藥吃死了人,我等職責在身,可擔不起這天大的責。”

周閨女抬頭大聲道:“我給爹送東西,怎會放砒霜,那我當你們面吃一半,死也是先死小女子。”

旁邊一小牢子往嘴裡投了一顆幹胡豆,嘎嘣嘎嘣嚼了兩口,蹲低了湊在那女子跟前道,“我說周小娘子,你真不懂假不懂,你吃死了是你的事,牢子裡面有牢裡的規矩。私下放你進去,我們得擔多大的干係,到時各位大人怪罪下來,可不是找你,都是差爺擔著呢。”

周閨女突然放聲大哭,邊哭邊道,“我爹又沒打死人,你們憑啥關他,連看都不準看,嗚……我都聽說了,你們牢子裡面都是吃些發黴發臭的東西,嗚……我爹都那麼老了……”

龐雨聽到周閨女大哭,心頭沒來由的一陣痛快。

牢子不耐煩的喝道,“要哭滾外邊哭去,老爺我膩歪聽這個。”

野牢子又湊過來勸道,“你爹持他物傷人,人證物證具在,苦主還是咱縣衙的皂隸,你說你們乾的這事,難不成你還有理了,保辜期不過,苦主不撤狀子,必定是走不了的。不過若是隻送飯嘛,剛跟你說了,規矩是不準的,外邊的吃食一律不準進牢子。不過看在你一片孝心也是不易,我這裡有個另外的法子,也能讓你爹吃好了。”

周閨女把頭移開一些,抹著淚向面前的幫閒問道,“啥法子。”

野牢子一擺頭,斜眼盯著周閨女,“牢外的東西不準進,但牢裡有啊,你給銀子,由在下幫他在裡面找些好吃好喝的,一準不會比你做的差了。”

“多,多少銀子?”

幫閒伸出一根指頭,“一頓飯一兩。”

“啊!一個人怎麼可能一頓飯就吃一兩銀子,那一日不就是二三兩銀子,誰吃得起。”

幫閒搖頭道,“那沒法子了,你可知牢裡的東西,那不是隨便進的,都是銀針探毒,精挑細選的,還得給你做好味道,一兩可不貴。”

幫閒斜著眼觀察周閨女的表情,口中繼續施加壓力道:“為人子女的,孝心難道還比不過這一兩銀子,要是某啊,只要拿得出來的,可不會你這般還嫌貴,你孝心都到哪裡去了。”

周閨女跪在地上呼呼的喘著氣,似乎在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這價格任誰也不能輕易決定,一天就得二兩,還不等過堂,住上一個月就破產了。

龐雨也不知道一兩銀子到底算多少錢,從昨天劉嬸的表現看,一兩銀子也不少了,但這個數字聽上去總覺得便宜,忍不住插嘴道:“你這閨女就光是打打殺殺厲害,腦袋是水泥做的麼,誰叫你一天吃三頓,給你爹一天吃一頓改善一下不就成了。”

周閨女聽了轉過來,她臉上紅撲撲的,掛著幾滴淚水,雖說姿色還在,但看著頗為憔悴。她見了是龐雨,臉上露出既憤怒又有點難堪的表情。

另外一個幫閒這時罵道,“他媽的說了幾天了,你真當銀子買食貨的,不懂事就滾遠些。”走過來一腳將地上的竹籃踢出幾步遠,哐啷啷一陣響,竹籃裡面的碗筷碰撞著翻出竹籃,兩個碗破了,飯菜倒了滿地。

周閨女嚇得啊的尖叫一聲,看到滿地散落的飯菜,往後連退了幾步。看幫閒那樣子,就知道周閨女肯定沒給好處,進了衙門沒銀子,哪有好臉色看。

這時焦國柞哈的一聲,牢門前幾人轉頭看來,見到是龐雨二人,都擠出點笑,但那牢子的笑有點不懷好意,他對龐雨咧嘴道:“龐二傻,挨一棒子還認得我不。”

龐雨聽他話裡故意嘲笑自己,此時有事相求別人,偏生還真叫不出來這人名字,只得笑笑不說話,不過心中記了此人一筆。

然後焦國柞便伸手摸了一塊碎銀子給那牢子,接著跟龐雨打眼色,示意龐雨一起進牢裡去,龐雨連忙跟在後面。

周閨女見龐雨要進牢子,遲疑了一下終於道:“龐、龐家的,能不能幫奴家帶些飯菜進去。”

“不行。”龐雨果斷拒絕,這周閨女真是腦子不好用,當著牢子的面都敢讓龐雨夾帶。

“求求你,我爹都餓好多天了。”

“那又關本少爺什麼事,你不看少爺我多慘,沒手機沒電腦沒汽車沒飛機,哼,我懶得跟你說,反正你也不懂。你爹把少爺我弄成這樣,有因才有果,活該他餓著。”

周閨女突然控制不住,大聲哭道:“都是你害的……嗚……”

龐雨看到她大哭,心頭又一陣開心,他連忙拍拍腦袋走進牢裡,心中奇怪道:“捱了一棒咋有這愛好了,我他媽是變態了?”

……

牢子把監牢大門開啟,裡面還有一道照壁,左邊封了磚牆,只有右邊開口有個通道,通道兩側皆是磚牆,全然沒有一個窗戶。

走過去又是一道門,裡面有一盞昏黃的油燈,這裡又是另一個牢子,雖然龐雨兩人是衙役,但不是來公幹的,一樣不給銀子就進不去,拿了買路錢開門,進去了拐一個直角的彎,接著還是門,不過都是那一個牢子開,不用給多得銀子,這樣直走了四個彎五道門,頭上明亮起來,他們到了外牢所在的夾道。龐雨抬頭一看,夾道上面還拉了一道麻繩編制的天網,以免犯人翻上屋頂逃走,要是手中沒有利器,這個麻繩網是很難弄斷的。

明代的有期徒刑和無期徒刑都是流放充軍,弄去邊疆發配改造,跟監獄沒多大關係。關著的不是等審問就是等問斬,所以規模跟後世的沒法比。佈局上也就簡單劃分為外牢、內牢、死牢。外牢一般是關押打架鬥毆之類的輕微犯罪。

外牢牢房很狹小,但好歹房門是木柵欄樣式的,夾道上面沒有蓋頂,門口能透光,這樣能方便牢子檢視牢房,犯人生活環境相對還好一些。

前面幾間牢房裡面各關了五六個人,五六平米的房間,一個人也就分一平米,睡都沒法子睡,左邊一個房門裡蹲著的犯人,見兩個衙役過來,連忙從柵欄間伸出手來要拉住兩人,口中叫到:“差爺,我交銀子,求你給我換一間,能躺就成。”

焦國柞毫不理會,一腳把那手踢開,經過後面幾間,裡面各自只關一人,甚至有一間還空著。

龐雨不用問,也知道那幾人是給了銀子的,能過得舒服點,牢子們就是靠這些路子敲犯人的錢,若是沒錢的,幾個人擠在一間裡面蚊叮蟲咬,又沒法躺著睡覺,一兩天還行,久了肯定有受不了的時候,總也能想辦法叫家裡給錢出來。

龐雨原以為周掌櫃這種打架的就是關外牢,卻發現焦國柞沒停下,而是繼續往裡走,又進了一道內外門的關卡,到了一處天井,然後往右進了內牢。

這裡異常昏暗,只有頭頂的瓦片縫隙中透下微弱亮光,潮溼陰冷的空氣中,混雜著濃重的黴臭、汗臭、屎尿等等味道,陣陣惡臭撲鼻,陰森的黑暗中,蒼蠅蚊子嗡嗡亂飛,趕之不絕,讓人感覺極度的壓抑。

這個夾道兩側分佈著約十個牢房,每間不過四平方左右大小,剛好能躺下一個人,吃喝拉撒都在裡面,難怪味道如此酸爽。

焦國柞在外監盡頭的一間牢門外停住,指著裡面低聲對龐雨道:“昨日我過來,給了當值的牢子好處,昨晚那周掌櫃吃了大苦頭。”

龐雨對牢裡東西不甚瞭解,跟著焦國柞進了那間大點的牢房,此時龐雨習慣了黑暗,只見裡面放著一個大櫃子模樣的東西,還有個人躺在櫃子上。

龐雨以為就是周掌櫃,心中有些不解,這麼躺著有什麼大苦頭吃。但想著自己也是皂隸,問出口來顯得太不專業,只得忍在心裡。

卻見上面躺著那人起來了,看模樣依稀不是周掌櫃。

那人還帶了個斗笠,上面蓋著一層紗,大概是防蚊子的,他撈起面紗仔細看了片刻,認出是龐雨後嘿嘿道:“龐二傻你這就好了,咱兄弟聽說這周家漢子敢打咱公門的人,那就沒說的,輪流著給他上好傢伙,這匣床我可壓了一晚。”

龐雨連忙摸出一小塊銀子遞過去,“兄弟辛苦,這一晚受累,就是這周老頭別壓出個好歹。”

黑暗中那人一擺手,“哪能,我躺上面幹啥的,就是聽著動靜,不過也差不離了,放出來你們跟他聊聊,包你要他幹啥,他就得幹啥。”

焦國柞說道,“老羅你點個火,老子不像你們天天跟這裡待著,他媽啥都看不清。”

老羅鑽到一邊,悉悉索索弄了一會,啪啪的打燃了火絨,點起一盞油燈。

這漆黑的屋裡,就算這豆大的燈火都讓龐雨感覺光明萬丈。

匣床裡面傳來痛苦的低沉呻吟,老羅和焦國柞兩人一個一邊,把那匣床上面的蓋板抬了起來,龐雨好奇的湊過去一看,不由頭皮發麻。蓋板的下面佈滿三寸長的鐵釘,密密麻麻的鐵釘在油燈映照下,在蓋板上拉出無數道纖細的影子,黑暗的匣床中突然竄出兩個黑影,嚇得龐雨往後一退。

老羅哈哈笑道:“莫事莫事,加的點料。”

兩個黑影在地上亂竄一通,最後從門口逃了出去,龐雨才反應過來是兩隻老鼠。

這牢房裡面處處透著陰森,龐雨心頭亂跳,壯著膽再往匣床裡面看,藉著昏暗的油燈,只見周掌櫃就躺在裡面,頭部被一個揪頭環牢牢箍住,頸子上是一把夾項鎖,雙手各有雙環鐵杻,大腿位置被鐵索捆住,腳踝則是被固定在匣欄的孔洞中,雙腳露在外面。

加上蓋板合上之時,上面密密麻麻的三寸鐵釘,就正對著他的臉部,距離不過三四厘米,他整個被密封在一個極端狹小的黑暗空間中,全身沒有一個地方能夠動彈,還要忍受蚊蟲叮咬,在這裡面關了整整一夜,對人的身體和精神都是極大的折磨。人是難受到極點了,偏生死又死不了,全身還沒有絲毫傷痕,犯人就算想告,也沒有證據,所以匣床在明代深受廣大牢子的喜愛。

老羅對周掌櫃冷冷笑道:“姓周的,昨晚老子給你加的老鼠跳蚤可還舒服。”

龐雨算開了眼界了,匣床裡面還加老鼠,跟老鼠跳蚤蚊子呆一晚不能動,那可真夠周掌櫃喝一壺的。

那周掌櫃帶著哭腔,啊啊的呻吟著,根本說不出話來。

龐雨的手都有些發抖,這些古人可不能小看了,龐雨以前看的電視裡面,革命烈士面對的也就是皮鞭、老虎凳、辣椒水之類的,跟這個比起來,他感覺匣床更陰森。

老羅一樣樣解了周掌櫃的鎖鏈,周掌櫃僵著太久,解了束縛也不能動彈,老羅一把揪住他頭髮,生生的把他上身扯了起來。

龐雨和焦國柞過去幫手,三人把不能動彈的周掌櫃從匣床裡面弄出來,就擺在地上。

周掌櫃全身篩糠一樣抖動,龐雨藉著燈光細細打量,這才幾天時間,原本身強力壯的周掌櫃瘦了一圈,頭髮一條條的糾結在一起,半吊在臉上,滿臉大大小小的疙瘩,哪還有當日半點威風模樣。

龐雨看得有點心驚,他從未想過這事會把周家整得如此之慘,也難怪周家閨女那麼著急,任何時候的監獄都不是好地方。

“姓周的!”焦國柞一個耳光打過去,周掌櫃一個激靈,兩手動了一動想抬起來護著臉,但手臂僵硬沒能抬起來,嚇得又開始哼哼。

焦國柞冷笑道:“現在知道怕了,你知道你當日打的是誰?是我家兄弟!”

周掌櫃哼哼一會開口道:“我哪知道啊,知道是差爺我決計是不敢打的。求差爺饒命啊!”

焦國柞隨手拍死一個手臂上喝血的蚊子,然後緩緩道,“現在求饒命就晚了,我兄弟被你們打的,今日才起得床,頭上開口入了風,日後必定留下個篤疾。”

龐雨在一邊聽了,自己作為當事人,也應該開口表態,於是咳嗽一聲道:“周掌櫃的,別以為你吃了多大苦,你知不知道你那一棒子,我差點就沒命了,咱家可是幾代單傳,就你一棍子就要斷人家香火,你說你是不是活該。”

“該啊該啊,對不住差爺啊!”

“好了,這個認錯的態度是端正的,你關在牢裡是因為你幹了該關牢裡的事兒,咱損失比你大,一是命差點沒了,二是暫時把命保住,日後有沒有痼疾還說不準,受的苦比你大天上去了,這苦得咋補,你得拿東西來跟咱交易。現在咱們來解決問題,先問你一句,還想不想繼續住這牢房?”

“不住!萬萬不住了!各位官爺,我賠銀子,你們說多少!只求你們早點放小人……不不,今日就放小人出去。”

焦國柞和龐雨對視一眼後道,“總算你比你閨女懂事些。實話告訴你,狀子上去了,承發房排號放告之前,是出不去的,想要現在就出去,就一個法子。”

周掌櫃抓住一個希望,連手臂也不僵了,抓住龐雨的褲腳,“差爺你說啥法子。”

“去申明亭,里老當中見人,銀子給了咱撤狀子,你就能回家。”

“回!回家!”周掌櫃嚎叫聲在黑獄中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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