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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進入內城幾乎沒受到任何阻礙。雖然他已經消失了四個月之久,但兩個城門守兵在看見他和給他開門之間的時間肯定沒超過兩個眨眼,而且好像不是因為猶豫,而是因為——發呆。

就算夏琰可能會在今天回來的傳言已甚囂塵上,真正見到他時,仍然是另一種驚駭。上面從來沒有說過不讓他進來,較起真來,就連那兩塊牌子也還在他手裡。都說過兩天夏錚就走了,禁城兩司要變天,可夏錚不是還沒走麼——眼前這個人還是他的“私生子”,親生的,比太子府那位從夏家莊出來的還親。不管從哪個方向去想,開這個門都不可能有一點猶豫。

至於他還帶了一個什麼人……?好像還是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姑娘……?這種事也不少見,朱雀以前就是這樣。他們這些小人物,低下頭裝作沒看到就可以了。

儘管如此,夏琰還是揀著無光的小徑快步而行,有意避讓過了巡夜隊伍,一直到撞進了那扇熟悉的府邸大門才稍停了一停。堂前很昏暗,但很快有人聞聲而出,他認得——是那對兄妹,朱雀當初分別指給自己和秋葵跟在身邊的小廝和女侍。這府里人已不多,所幸他們兩人還在這維持著這間府第不致廢棄。

兄妹二人起初大概以為回來的是夏錚,忽然見到他,顯是大受驚嚇,一時似撞到鬼般怔在當地。當然像撞鬼——這披著長髮、著著暗色衣衫、扛著一個姑娘的——不可能是夏錚,倒有幾分似朱雀。直到他開口,兩人才敢認出他來。

“關門,誰來都不應。”只有一句,可這個聲音,真真切切是消失已久的夏君黎。

夏琰並不知道,這座宅邸眼下已屬夏錚有權居住。這不重要,因為他很快就發現,屬於自己的那一間與離去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想來一直有人時時認真掃拭著這裡,令得——一切都保持著舊日的樣貌,甚至因為久沒有了使用的痕跡,反而顯得更一塵不染了些。他鬆下一口氣。在這個偌大的內城,終究只有這個府邸能予他一些庇護感——終究只有這一個熟悉的地方,讓他感覺可以歇下來。

——歇下來,稍稍釋出那麼一點抑壓住的心潮,將之變作快一點的呼吸,和快一點的脈搏,也沒有人會發現。

他以肩膀合上房門,沒有立時放下刺刺,反而抱著她去點燈。就連燈燭臺的位置都沒變化——讓他突然覺得,就連一架燈燭臺,都彷彿比刺刺更有歸宿。她好像從來不屬於這裡——明明與她好了那麼久,她留在臨安也那麼久,可他從來沒有帶她來過內城一次。這間他曾住了這麼久的屋子,偏偏是到了現在,她才第一次來了。

他突然沒法收束住了壓了一路的洶湧心性,轉身將她抱到自己床榻,俯頸吻她。七個月——沒有見到她已經整整七個月,而他始終沒有找到任何辦法能代替她,成為自己這顆心的慰藉。

他沒有說,他也想她。他在這一路失陷於與她的幕幕往昔,卻不敢發出一聲驚動心底這將起之潮。而現在,靜室燭火終於能將一切矜智剝蝕殆盡,他不想再隱藏任何慾望,不想再故作從容。那麼久了,他說不出,這個身體和這顆心,到底哪個想她更多一點。管它什麼未結血仇、未消舊恨,管是誰先對誰不起、誰比誰更多做錯——他們之間那許多疑問都沒解決,或許再也不能解決,他知道,可——那又怎樣呢?

刺刺於這猝不及防的深吻之中稍稍失神了片刻。這算是——他的某種回答嗎?如果說,她在此之前一直情緒難抑,甚至哭了一路是因沒有得到他的答桉,那麼此時,她倒反而因此平復下來了。

她沒有動,由著他隨後解去衣衫,將暮春的冷熱觸抹於她肌膚。一開始,她盼著他平安無事,盼能再見他一面。後來,她盼他還能在這許多人裡,多看她一眼。再後來,她盼他還能懂她的心。現在,她應該盼什麼呢?

她於俯仰相迎間望著他眼裡有了溫度的光,呼吸著他潮溼的呼吸。她很想問,我們還能回到以前嗎,可他甚至直到現在都沒有對她說過一個字,她想,他不會回答。

她沒有那麼貪心。她想要的,都已經有了。她所擁有過的夏君黎,這世間誰也比不過,至於將來——她已經無法去想。

她伸出一手攀住他一肩,竟說不出他是瘦了還是豐了,只覺得他的肩胛好像硬了,她這麼小的手掌有點攀不住他。她瞪大眼睛想要記住此時的他,可眼睛竟是酸了,便只能閉目轉向一邊。她感覺到他以身骨裡愈漸洶湧的狂湃擁住她,彷彿要逼得她無處可逃。她在漸深的迷失裡像朝花般搖擺,像露珠般輕顫,忘記了原本想要做些什麼,也沒發現她的君黎哥在不知幾久後伸出手輕撫過她濛霧的雙眼和微張的唇,如久渴逢了滋澤,如暗夜望見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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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鳳鳴回到家門口的時候,席竟然還沒有散。陳容容和夏琛應該是關心夏琰,那時就一起先走了,但衛家幾個卻還在——衛楓已然能動,只是好像一直頭暈目眩,搬了個凳子靠在棚柱旁休息,身邊也是一灘嘔出來的汙物,比方才的沉鳳鳴有過之而無不及,連衛槙已經給他停在旁邊的馬車都不敢上。

秋葵沒見人影,倒見喜婆領了另外兩個幫手的婆子鎮在洞房外面,看樣子是仗著人多把她給拉扯回去了。婆子原本愁眉不展,忽見沉鳳鳴回來,面色大喜,揚著手向他招呼:“新郎倌快來。”沉鳳鳴見到她就煩,裝作未見,顧自走到人最多的那一桌旁,坐下隨手又提過了酒,拿了個空碗,“還是你們最坐得住。”

“有什麼坐不住,我們可是為了你這喜事來的。”說話的正是凌厲,“刺刺在君黎身邊,該是這世上最安全的所在,不消你我擔心。”

這桌正是凌厲與蘇扶風、五五、貼了人皮面具趕來的韓姑娘,外還加上——風慶愷發現凌厲夫婦在此,因著洞庭山三支之會時相識的交情,過來敬酒,便一道坐了。沉鳳鳴酒剛要入碗,碗卻被一旁蘇扶風奪過,“還喝。新娘子等你好久了。”

沉鳳鳴的手停在空中,皺著眉,“怎麼還有人認為——我同她這婚事是真的?”

蘇扶風驚訝蹙眉:“還能是假的?”

沉鳳鳴笑了一聲,放下酒罈,“現下君黎也回來了,同你們說了也無妨——其實,我同秋葵,早就分開了。”便提著罈子仰了脖子灌了一口,藉著酒意,將兩人這趟成親之由來始末,盡數講了一遍。

見風慶愷在一旁聽得瞠目結舌,他便笑道:“實在太過對不住風爺你,害得你這般大忙人竟還出了這一趟遠門,送這麼重的禮,費這麼多的神。厚禮明日我就著人退還,也不知——更還能如何回報,承蒙你們諸位這許多錯愛,我和她——卻只能辜負了。”

“你是說,你們兩個這麼大張旗鼓地成這個親,只是為了逼君黎回來?”蘇扶風似乎依舊不能相信。

“沒錯。”沉鳳鳴還待再舉酒罈,蘇扶風不知為何有點著惱,一把又將那罈子奪走,“婚姻之事豈有這般兒戲。秋姑娘的性子我知道,她不願意的事情,誰能逼她,更別說是成親這麼大的事。該不會是你們兩個有話不肯直說,鬧了彆扭,會錯了意?”

“她怎麼不願意,這本就是她提的。”沉鳳鳴也有點著惱,“只要能讓君黎回來,她什麼都願意。”

“你覺得她就這樣輕易犧牲她一個姑娘家的一切——是為了君黎?

“難道不是?”

“那現在君黎已經回來了,她為什麼還在那?”蘇扶風指向那間屋子,“若她只是為了那一個目的——她現在在等什麼?”

沉鳳鳴頭都沒轉:“我後院有個天井,她說不定早走了,就算沒走,我們也說好了,等客人散盡,就各歸各的。戲都演到這了,總須演完,不然呢?現在出來陪你們一道喝酒?”

一頓,他看了看風慶愷,笑道:“風兄準備何時回嶽州?我正打算儘快去一趟洞庭,帶我一程可好?許久沒去,這番事了,總算能過去看看了。”

風慶愷神情複雜:“你此話當真?現在全天下都道秋姑娘已與你成親,尤其是洞庭湖洞庭山一帶,處處都講你們的故事,雲夢教中也一向將你們二位都作教主看待,視你們是般配的一對,你若是獨自一人回去,豈不要惹人議論?”

“那也沒辦法。”沉鳳鳴苦笑,“緣分盡了,強求不得。我總不能糾纏著人不放?”

桌上默然了片刻,蘇扶風道:“我不知你同秋姑娘到底是因何事竟至這般挽回不得,不過看你這樣子,至少你心中仍是有她——你真確定她心裡就沒你?為何不再試一試?”

“你可知她都對我說過些什麼話?”沉鳳鳴澀然搖頭,“不提也罷,原也不足為外人道。”

“你怕是不曉得,有些人口是心非起來能至什麼地步。”蘇扶風還是極力勸說,“秋姑娘的口是心非我可見識過,未必口上說的便是心裡所想,你可還記得在金牌之牆那次——其實那時候她心裡對你便已百般記掛,千里迢迢跨過淮水去看你,嘴上卻是抵死不肯承認。她是個要強的人,你該比我們曉得她吧,但叫兩個人有什麼出入,想必她都定要較個真,若一時沒較得好,她心裡便過不去那坎,斷斷不肯輕易服軟,若要她說句好聽的來哄著你,只怕比登天還難。我卻也不是說,你定要‘糾纏’著她,只是你若還想弄明白這樣的姑娘究竟真心裡怎麼想,便只一條——根本不必聽她說些什麼,但只看她做了什麼。說出口的話未必對心,做出來的事卻弄不了假——她對你說什麼話我不曉得,可我只瞧見——她同你當了天下賓客的面拜堂成了親,沒半分敷衍潦草,也沒法抵悔重來。照你所說,這事從一開始便是她自己提的,這一個多月的準備她亦親力親為,那以我這外人看來,她想以此逼出君黎固然是真,想與你成親卻更未必是假,你說呢?”

“你看見她方才的樣子了嗎,”沉鳳鳴卻低著頭,“你可曾看見,君黎出現在那裡的時候,她渾身發抖、忍不住落淚的樣子?你說她對我講的那些言語口不對心,我且不論,可這份反應是發自真心吧?是你說的——‘弄不了假’吧?在她心裡,我從來……也排不得第一,我……也心死了。”

“沉教主,”風慶愷在一旁插話,“我給秋姑娘說句話。我與她雖交情不深,卻一向敬她至情至性。她對旁人從來不假辭色,可只要她視作朋友的,定便全心以待,君山那兩次皆如是。君黎公子失蹤數月今日肯歸,別說是她,就是我們,就是這在場看客,哪一個不是心緒激動難抑?你定要在此事上分個先後短長,恐怕是混為一談了。”

一直默默坐在蘇扶風身邊的韓姑娘此時放下酒杯。“沉公子,”她語聲輕柔,“我大概能猜到那位秋姑娘是怎麼想,因我當年……其實做過差不多的事。”

凌厲同蘇扶風一時都望著她——韓姑娘說所謂當年做過差不多的事,當然便只能是指——逼得凌厲同時娶了她與蘇扶風那事。有外人在場,此事不好細說,便只能互視一眼一笑轉開。只聽韓姑娘又道:“你以為秋姑娘是用與你成婚的藉口想騙君黎公子回來,事實或許正好相反,她也許是用君黎公子作藉口,想與你成婚。她為何不肯明說,自是與她的性子有關,也定與……你這一向的態度有關,到了此時你還遲遲不肯信她,想必你也有許久,沒對她說過什麼好話了吧?”

沉鳳鳴微微愣怔了片刻,還是道:“我知道你們都是好意,但我與她的事……我自己心裡明白。”

“你便細想想,真想騙得君黎公子回來,你以為,就沒有別的法子嗎,怎就偏選中了成親?”韓姑娘還是道,“就算是扯個謊說你們有了什麼性命之險,不也比大費周章準備一門親事容易百倍?我倒是十分感同身受,秋姑娘見到君黎公子那一時,該是因如釋重負才那般激動。於她來說,這當作藉口的重負能得釋下了,這場終身大事才終於能全心全意,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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