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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半年多前開始接近拓跋教主,想要利用他做一些事,但你知道他從來不相信外人,在青龍教之外只有凌厲這一個朋友,所以你想,如果遊說他的人是凌厲,他一定能放下戒心。你首先想到的是易容,可你的易容術再是高明,終不可能完全假扮成凌厲,畢竟他們好友多年,你一著不慎就會被看出破綻。旁人至此大概便無計可施,可你恰是個讀心高手,便想了一個法子,乾脆反其道而行之,易容為一個完全陌生之人,尋機與教主接觸,然後在舉手投足間故意偶爾露出一些好似凌厲的習慣來,或是裝作不小心,用出一些凌厲慣用的語辭。教主是個聰明人——但他可能反被這樣的聰明誤了,從那些細小之處,他會‘發現’你竟然就是凌厲,繼而猜測你是因為某些原因不想被他知道,所以易容改扮,以這種方式來與他對話——正好他們此前因為什麼事情有過不歡而散,他可能以為這是凌厲不肯明著與他見面的原因。一個人心中有了先入為主,便容易一葉障目,何況還是教主這樣自負之人,以至於——當凌厲應該知道的事情你不知道、凌厲應該會用的招式你使不出,而真正的凌厲來青龍谷與他對話根本就接不上時,在他眼裡那些竟都不是破綻,反是他的好友為了隱藏身份苦心孤詣裝出來的,而他,也便苦心孤詣地向旁人都隱瞞了這個‘神秘人’。我那段時間不在青龍谷,等我回來發現他已聽信一個外人的言辭作出一些無可挽回的決定,在他面前直言指摘這個‘神秘人’可能另有圖謀時,他卻因為相信凌厲絕不會害他,根本就聽不進去。而我,也因為教主的種種表現,相信他必定早已確知‘神秘人’身份,由是推斷‘神秘人’正是凌厲,然後便與凌厲生了嫌隙——一切都正合你意。”
“還當真是要多謝拓跋孤的自以為是。”陌生的男子笑著伸出第二根手指,“那你究竟猜我是誰呢?”
“你扮凌厲雖然不能扮到十成,但模仿他的那些舉手投足的習慣,那些令教主對你深信不疑的所謂‘細節’,卻不是什麼人都能知道,所以你一定與凌厲很熟。這些年與凌厲深居簡出,能與他這麼熟的人——應該只有他的家人。你應該不是個女人,更不是小孩,那剩下的……就更少了。”
陌生的男子嘆了口氣,沒有收回手指:“兩次。”
“夏琰早幾個月就來過青龍谷,教主與他之間不算愉快,你便存了心,加意挑撥他與青龍教的關係。你設計讓霍新在比武時死在他的手下,可惜當時被識破了——但你安排的死士用的是黑竹的輕功,你自己用的是黑竹的暗器機簧,加上你懂得當年慕容遺下的易容術與蠱術,我想你必定在黑竹很久了,對黑竹非常熟悉,甚至應該很有地位,我說得可對?”
陌生的男子伸出第三根手指,“三次。用完了。那麼,我的名字呢?”
他隨即笑起來:“我替你說吧。曲重生。瞿安。沈鳳鳴。你的三個猜測,對應的應該是這三個人,可這三個人——又絕不可能是同一個人。我只能說——單先鋒這番猜測南轅北轍,自相矛盾,實在有損‘第一軍師’的智名,讓人很是失望。”
他放下手,搖了搖頭:“算啦。你猜得對或是不對,現在也沒什麼意義了。就算你現在猜到,你也已經被我利用完了——你和拓跋孤,都已經被我利用完了。其實我本來沒想到你能幫我這個忙——我前些日子聽說夏琰準備上青龍谷提親,正愁抽不開身,要錯過了這個絕好的機會,誰知你這麼好心,竟然替我勸拓跋孤對朱雀動手。這麼想起來,程方愈給儀王殿下的那封家書也居功不小。那信裡本來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告訴他,青龍教同太子聯手了,要他在京裡小心看好風向,多聽聽太子那邊的話,別站錯了隊。所以太子派人勸他藉著夏琰提親的機會要求回一趟青龍谷,他便立時答應了,順勢就帶去了三百府衛。三百人啊!雖然比起你們青龍教上千教眾,這點人手不算什麼威脅,可這也是京軍的人手,張庭也是京裡武官,上次他帶人來的時候惹了多大的麻煩,你們一定沒忘吧,這次——朱雀帶頭,我猜你不會坐視不理,而且你已經對‘凌厲’生了懷疑,凌厲還提早為了提親的事到了青龍谷,你心裡一定認為此事經他慫恿,早有預謀,就算是為了挫敗這個搶了你地位的‘神秘人’,你也不會袖手什麼都不做,所以你向拓跋孤提議——見到朱雀,就先下手為強。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凌厲,拓跋孤見他什麼都不說,當然以為他什麼都知道。那天真是太好笑了——我雖然遠在——數百里之外,但是想到這谷中發生之事,實在是——開心至極。唉。”
他在說到“開心至極”的時候突然“唉”了一聲,彷彿很惋惜什麼似,“一直以來,我唯一擔心的就是你了。我想著——你這樣的人,應該很容易就識破我這點把戲吧?不過後來我聽說一件事。我聽說你小的時候,你父親單侑雲背叛青龍教,也不知是真的還是被誣陷的,總之被那時的青龍教主給殺了,你十一歲的時候就被迫逃出了青龍谷,一直揹負著你們單家‘叛徒’的名聲。後來你改了名字跟著朱雀,對付了青龍教那麼多次,也算給你爹報仇了,我就在想,你肯重新回來跟著拓跋孤,是不是因為想洗清你爹當年的汙名?憑你的本事,拓跋孤不可能不器重你,這青龍谷也沒有第二個人能與你比肩,可你還是有這個心魔——你害怕失去他的信任。所以當他反去信任一個你覺得不值得他信任的人的時候,你的心魔令你失了判斷——你為了證明你比我更有用,比我對他更忠心——你那麼能識人斷事,卻因此終究——反被我利用。”
陌生的男子說到這裡忽然露出陰狠一笑,湊上前來:“……做朋友?你覺得你還有資格與我做朋友?如果今天來的是單刺刺,我還會留個活口,可是你——單疾泉——雖然在我眼裡你這個‘第一軍師’言過其實,不過關於你的那些傳說還是太過扎耳了。我這人一向小心謹慎,所以無論如何不敢讓你活著去見夏琰——萬一……你真把他說退了,我上哪再去看這麼好的戲?”
男子的口已經湊到單疾泉耳邊,一隻手已經放到他肩上——這麼近的距離是單疾泉絕不願容一隻毒蛛存在的,可是——他突然發現自己竟已動不了。手已無法抬起,足已無法移動,甚至——連想開口都已晚了,他已無法再發出聲音。一種奇怪的、稱不上痛覺的失重感令他覺得自己彷彿沉入了一個泥沼,連窒息感都那麼真實——他無法呼吸,知覺在急速地流失,如他行將消逝的脈搏。
是什麼時候著的道?單疾泉以殘存的神智竭力回憶,可回憶卻在變慢。大部分時間他們只是在說話,而動手——只有那三下。最後一下,他以面具擋下自己的錐擊;這之前,他向自己揮出一記“飄零掌”;再之前,他用機簧……
機簧!單疾泉陡然睜大雙眼。那是一隻勁力極猛的機簧,射出的是罕見的鋼針——鋼製針的動靜比銀針大得多,本身又不易打造,很少有行家慣用此物,除非——鋼針只是掩護,機簧拉動,噴射出的除了尖針,還有另一種致命的東西。
——劇毒。
耳邊傳來男子的嘲笑。“真以為——與你說這麼多,是專程來給你‘傳道受業解惑’的?”他的語氣裡有種藏不住的快意,“是等著你的時辰到呢。”
他伸手在單疾泉肩上只輕輕一推,單疾泉僵硬的身體便如一隻木偶,仰面而倒。他在這個瞬間注意到男子背後負的那件兵刃——他看見那是一柄劍——包裹住它的白布恰到好處地滑落了一半,露出它暗色的握柄。
他想呼,卻呼不出。“逐血”。他認得這把劍的名字。為什麼會在這陌生的男子手中?他是不是與夏琰走得很近?對了,他方才——叫程平作“儀王殿下”,他是不是禁城中人?可這個人一直都太善於偽裝了,不大可能露出這樣的漏洞,或許這些也是他為誤導於人故意留出的痕跡?但若他存心要取自己性命,斷定自己已活不成,又有什麼必要再多此一舉?
“真可憐。”男子憐憫地看著他的表情,“臨到要死,還要拼了命揣摩著人心。要不還是讓你看看我是誰吧?免得你死不瞑目。”
逐漸模糊的光影裡,單疾泉依稀看見他伸手,去揭面上的易容。可手才剛碰上臉,男子卻又笑嘻嘻地縮回手來。“騙你的。你的三次機會早就用完了。”他將手伸至背後,握住劍柄:“我這個人,連死人都不大相信。你還是——就這麼去吧。”
窒息漸漸擠出了單疾泉所有思緒,男子拔出“逐血”,刺入他胸口,而他甚至沒感覺到痛。他仰面向天,天空也漸漸消失,只有長劍深紅的殘影,伴著四周枯萎枝椏的黑色斷痕還留在視網中——是無數鮮血淋漓的鬼怪之手,將他拉向無盡無垠的地府深淵。
男子並沒有拔回長劍。他鬆開劍柄,矮下身,看鮮血從他胸口滲出。他然後伸手握住他下頜,好像要尋找什麼似的捏開他的口。
“你幹什麼?”另一個人的聲音從樹後傳來,男子卻似乎並不意外,頭也沒抬。“沒什麼,就是想看看,傳說中的單疾泉,舌頭是不是真和別人長得不一樣。你說——他身上有傷,若真是要去見夏琰,就算不帶單刺刺,也得帶幾個手下保命不是?難道他真打算憑一人一舌,就說服夏琰不報仇了?”
“人都死了,沒必要猜。”樹後的人走近,“你不是說他比你差遠了,怎麼還費這思量。”
“差是差了些,不過他剛才猜到你了。”男子道,“你聽見沒有?”
“也猜到你了。”那人回道。
“我?我那不算吧。”男子笑起來:“我也是想看看——我們到底漏出了多少破綻。現在看來,比我想的好些——至少最聰明的人,也只能猜到這樣而已。”
“他已經猜到了我,拓跋孤和夏琰就也可能猜到。”那人道,“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你那些事和我沒什麼關係——後面我退出,你自己來吧。”
“那當然——本來也是請你幫個忙。我一個晚輩,怎麼敢發號施令。”男子向他笑,“不過——眼下這事還是要勞您的駕多等一日,等到明天——明天天亮之後,幫我把這屍體送給青龍教。這之後,我們就當不認識。”
“今晚不行?”那人皺眉,“天這麼冷,我帶著具屍體只能在這山裡過夜,難熬得很。”
“沒辦法——夏琰這會兒怕是還在臨安城裡呢,按時辰算,單疾泉要死他手裡,怎麼也得明天才夠得上這個來回。我是這會兒便得走了,耽擱不得,不然也不敢勞煩你。”
“你倒是一點都不浪費。”那人道,“是非要他們不死不休了。”
“順手的事。你不是擔心拓跋孤和夏琰也猜到你頭上?他們若是不死不休,不就沒空猜了?”
男子說著,低頭踢了踢單疾泉的屍首,“這毒你有把握不會被驗出來?藥性也太慢了,等得我都不耐煩。”
“你要做得無形無味,事後又不易驗出,當然便發作得慢些,哪裡有這許多兩全其美的用物。”新來的人道,“行了,你趕緊走,回去得晚了多生事端。”
男子戴上伶人面具:“那我們就——江湖再見。”
那人沒有回答,只是低頭看著單疾泉的屍身。“逐血”留在他的胸口,暗紅的血洇作一灘灘並不很大的汙漬,凝固在顧笑夢為他繫緊的斗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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