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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夕陽的屍身被停在了先前夏琛“停屍”之處。魯夫人也隨即跟了進來,屏退兩名抬屍人,掩上門。
“夏……夏少莊主呢?”她略感吃驚。
沈鳳鳴向那棺木努了努嘴:“武林大會差不多該散了,東水盟的人很可能會來這裡探察。與其曝他在外,或露破綻,不如藏進棺裡,我已留好了氣孔。只是——萬前輩慘遭毒手,如今需要多一口棺了。”
“我已叫人去準備。”魯夫人道,“萬大俠一世英雄,不想卻殞命這建康城宵小之手,沈公子,你們得脫眼下之困後,務必要重整旗鼓,尋東水盟為他、也為亡夫報仇。”
沈鳳鳴點了頭:“今夜無論是誰前來探問,夫人只咬定,莊上地方拮据,左堂無法停下兩具屍身,故此只能先將君超屍體收殮入棺,不日便要運返臨安。還要勞煩夫人,再為他們二人打兩副靈牌來,待到啟送時,總得叫人看得清是誰死了。”
魯夫人應允了,道:“程左使的人適才也回來了,有些大會上的訊息,便請他說與你聽。我去給你們準備熱飯。”
沈鳳鳴道了聲有勞,待她走了,程方愈迅速關上門,回身道:“先前那個,你放走了?”
沈鳳鳴沒有看他。他走到萬夕陽屍身旁,慢慢揭開白布,一些死生相隔的不真實感有一瞬彷彿將他吸入了某種虛無,他不得不用了全力才趕走了腦中片刻的滯白。“那個走了,這個留著。”他回過神來,回答程方愈。
“可萬一真是那個……”
程方愈話音未落,被稱作“這個”的三十已經現身走到近前:“看看他的致命傷。”便要向屍體伸手。
“你別動,我來看。”沈鳳鳴攔下他,彷彿拾回了一番長談之前的所有不信任,將他擋在一步之外。
“我方才已約略看了下。”程方愈在一旁道,“總就兩處外傷,一個在腿上,算是擦傷,一個在腰後,是利刃貫入之傷。致命的多半就是後腰那處。”
沈鳳鳴將特質手套戴起,小心檢查。室中一時安靜。忽三十出言評論:“這一刀恐是真狠。”他指的自是後腰的傷。沈鳳鳴卻不搭話。站在一邊的三十都看得出這兇手手段殘忍,他仔細檢視當然更不會看漏,情形果如程方愈所說,十有八九,這便是致死一擊。但他不想貿然作出結論,還是默默再細察了一遍。除卻外傷,萬夕陽唯腿傷周圍留有一圈淤青,周身不見其他印記,不似曾受內力重擊的樣子,看眼瞼口鼻,也不是中毒之相。
他才呼了口氣,“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三十的評論。
“說是發現他的時候,已經沒了呼吸。”程方愈道,“兇器雖應是利刃之屬,但他身邊只發現了這個,有好幾枚。”
他遞過去一枚鐵蒺藜。沈鳳鳴抬頭,伸手拿過,轉向三十。
“十五的?”他抬高手。
三十沒有否認。“應該對得上他腿上的傷。”
“只是腿上的傷?”
“你我都不是瞎子。”
他和沈鳳鳴都不是瞎子,不會看不出——腰上致命傷口,絕非鐵蒺藜這樣小小暗器可為。可沈鳳鳴似乎並不想就這樣算了。“你說過萬夕陽追不上十五。但是這枚蒺藜——這個腿傷——證明他們交過手。”
“十五是說過,他用過蒺藜。”三十道,“萬夕陽追不追得上他,他當時未必有把握,離走途中想以這種辦法脫身,再尋常不過。看腿上傷口,他們當時距離應是很遠,不大可能近處交手。”
“若距離很遠,以萬夕陽的身手,小小暗器,不應該會中招。”
“那誰知道。”三十道,“他可能因為什麼事分了心。”
“他全力追趕殺害君超的兇手,怎麼會分心?”沈鳳鳴道,“只除非——你們有其他埋伏,就在那條巷子裡。”
“你不用對此不依不饒——如果你定要裝作看不出來,我也不想與你多辯。”三十皺起眉頭,走開幾步,回身,“你等這具屍體來,總不是為了硬將這事栽在‘食月’頭上。”
沈鳳鳴只能沉默,靜了一會兒,方將手套摘了下來。
“匕首。”他右手微動,袖中隱刃便出現在他掌心。“兇器應該就是差不多這樣長短的匕首,那兇手緊貼在萬夕陽的身後,將利刃從他後腰刺入,這一刀傷血脈,破臟腑,故而無救。”
他瞥了一眼兩人,忽身形掠動,只一個換步便已到了程方愈身後。即使冬衣不薄,程方愈還是清楚覺到了腰後鋒尖之寒,下意識一個急閃,那利刃被他滑步帶起,在外袍上割出一道小口。
“你幹什麼?”他瞬時已掠走數步之距,周身緊繃。
“沒錯……就該是這麼近。”沈鳳鳴只道,“匕是近身之器,要像這麼近的距離,才能又準又狠,一刀致命。可——就像你被我突然靠近必會立時警醒躲開——萬夕陽既非泛泛,又在本就隨時準備迎敵的情境之中,提防更甚,我想不到有哪個敵人能如此從容對他刺出這一匕,從容到,傷口這麼幹淨,一點躲閃都看不到。”
“乾淨?”程方愈看了一眼那血肉模糊的傷口。
“你不瞭解匕首。”沈鳳鳴道,“但我瞭解。即使這兇手——多半是為了保證他必死,得手之後,將匕首就著創口狠狠攪動過,也只是留下了更多的痕跡,卻掩蓋不住最初的出手。”
“所以?”程方愈面露不耐,顯然仍因他適才的突襲略感不快。
“是他認識的人。”沈鳳鳴道,“在那種情境下,甚至應該是他很信任的人。‘敵人’或是‘一般人’,都是不可能有這種機會的。”
三十輕輕哼了一聲:“看來我可以走了。”
“但這事與你們也不是毫無關係。”沈鳳鳴看向他,“如果不是腿上受傷,即使突遭信友偷襲,他不至於躲閃起來毫不靈便。就算不曾躲閃得了,腰上中刀有極大可能不是立死,他或還能拖住兇手,甚至跑出巷子,無論是為了求助,還是為了——說出兇手的名字。”
三十並無表情。“那你想我怎麼樣。”
“不想你怎麼樣。”沈鳳鳴將鐵蒺藜擲向他,“只想你回去告訴十五,叫他記得——他終究欠夏家莊一條命。”
三十抄過,似欲說句什麼,可想了一想,還是默默走向了南窗。話至此時,他想自己是真的可以走了。不過推動窗欞時,他終是停了一停。
“找到兇手了,送個信到建康城外棲雪堰。”
他沒有等沈鳳鳴再說什麼。即便失覺的手臂讓他感到稍許失衡,他依然輕盈將自己投出視窗,如一隻灰雁消失在灰暗的初雪裡。
“他什麼意思?”程方愈皺眉,“你真確信這事與他們無關?”
沈鳳鳴閉上南窗,一點冷風很快被隔絕於外。“十五並不擅長匕首。”
“可你也說,或許有別的埋伏。”
沈鳳鳴忽然冷笑了聲,回過頭來,定定看著程方愈:“你知不知道,‘食月’是個什麼樣的組織?”
“看起來是東水盟的隸下。”
“你又知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行事?”
“當是心狠手辣之輩。”
“所以於他們而言,一條性命根本算不了什麼——做了就是做了,根本不必否認。”
程方愈嘆了一口。“我並非認為——定是他們所為。我只不過不想錯放過一個兇手。”
他的語氣令沈鳳鳴似有所覺。“你是不是已有懷疑之人?”
“你呢?”程方愈反問,“你難道沒有懷疑之人?”
“先說說你的人帶了什麼訊息來吧。”沈鳳鳴卻道。
程方愈再嘆了一口:“你果然亦是懷疑‘他們’。”
他停頓了一下,道:“下午武林之會主是兩件事,一件,是逐一比對入盟門派,和他們‘質’於盟中的那件‘寶物’,如若遇上沒有押質的,便要當場給出。這一下午又蒐括了不少。第二件,便是商討如何尋回原本失蹤的那個‘秘藏’。眼下看來,‘秘藏’竟並非杜撰,只是此物看起來似乎真不在東水盟手裡,說不好,這事他們沒說謊——秘藏真在夏家莊。不過最為匪夷所思之事不是秘藏之下落何在,亦不是曲重生這行徑本身,而是——夏欽和夏珀兩父子,明知君超被害,這一下午回到武林大會之上,竟非但不曾討個說法,甚至以夏家莊再無人能出面為由,自領了夏家的身份,將名字加入了那紙盟約。東水盟不日便要往夏家莊去搜查那‘秘藏’,這父子二人竟允諾定助曲重生找到為止。”
沈鳳鳴聽聞這番話,面上竟也未露太多表情,只哂笑了笑:“也就是說,偷襲殺害了萬夕陽的,該是這父子二人無疑了。”
“雖並無確實證據,但——他們二人最為可疑。適才他們也隨萬夕陽追兇而去,可後來卻影蹤不見。仔細想來,若是先除掉君超,再除掉在莊裡能說上話的萬夕陽——等回到臨安,夏莊主和其他精銳都不在,夏欽父子若出面暫管莊上事務,怕是李管家也無法對他們說個不字。”
“是不是他們——很容易辨明。”沈鳳鳴道,“若以那般近距自後刺殺,動手之人衣上必會沾血。如果沒一個人發現——那一定是換過了衣裳。你的人可曾留意他們二人下午衣著是否變化?”
程方愈搖頭:“未曾說起,料是不曾想到此節。”想了一想,“還是我親自去看看,你留在這。”
“別去了!”沈鳳鳴叫住他,“你嫌命太長?”
程方愈不悅:“你說什麼?”
“你以為,你為什麼到現在還活著?”
只見他微微冷笑:“你既然已經知道‘食月’是什麼樣的行事,難道就不好奇——他們怎麼還留著你?”
程方愈微怔。他先前的確在沈鳳鳴與十五的對話中聽到了太多他本不該知道的事——甚至“食月”本身,就該是種避忌。他還以冷笑:“你問我?你自己難道不也是個外人,‘食月’怎麼沒殺你。”
“我不一樣。”沈鳳鳴道,“我與他們有交易。至於你——我不妨告訴你,因為三十已經把你的命送我了。他知道,我不會讓你活著離開建康,所以在‘食月’眼裡,你就是個死人。沒有人會避著死人說話。”
程方愈的面色沉下來:“這就是你說的‘交易’?”
“可以這麼說。”沈鳳鳴道,“不過你畢竟還沒死。‘食月’守不守信,我就不曉得。方才三十還在我這,沒人動你,也是投鼠忌器,現在人都走了,你再出去——怕未必能留個全的。”
程方愈語氣陰沉:“那你攔著我——到底是想我死,還是想我活?”
“我想你死。想了十八年。”沈鳳鳴指節微緊,逼視住他,“想親眼看著你慘死在我手裡,這機會我不會給任何人!”
這語氣令得程方愈不自覺後退了半步。“沈鳳鳴,我與你有什麼仇——你究竟為何這般恨我?”
“你不知道?”沈鳳鳴便上前半步,“還是你忘了?是你做過的虧心事太多,想不起來了!”
“我自認不曾做過什麼……”
“你再說一遍!”沈鳳鳴驟然而怒,“你敢再說一遍你不曾做過一件虧心之事,你敢說你殺過的人都是應殺——你放過的火都是應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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