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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看了看四周,好像——他在尋找些什麼與今日相關之線索,方能開始這個故事。可——昏昏燭火只將他的視線延至了那口扎目的棺材,他向那將閉未閉的棺蓋縫隙遠目而望,一瞬時竟似乎茫然,又似乎悵然。

“你知不知道——我為何叫十五放過這個姑娘?”他指指棺木,語氣聽來平靜,彷彿——躺在那裡的衛楹的性命,真是他一念之間的僥倖。

第一句話就令沈鳳鳴聽得皺眉,可他明白——這才是真正的“食月”——那個從無溫情的“食月”的主人該有的樣子。

“為什麼?”他的確該有疑問。絕不留下一絲後患才是食月的行事之道——即使現在的三十無法與自己動手,可方才,衛楹的性命的確握在他手中。

“因為我想起我女兒。”

若第一句話不過是叫人皺眉,第二句話便足令沈鳳鳴吃驚。“你有女兒?”

“有過。”

沈鳳鳴沒有說話。這個故事的開頭便出乎了他的意料。

“許久沒有人如她方才那般看著我。”三十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棺木之上,“不知是這世上的女孩兒都是如此,還是——恰巧她與她一樣。我女兒知曉自己將死時,就是這樣——又害怕,又不想叫我看出她在害怕。她說她不想死得這麼早,她至少要活到十六歲,最好十八歲——好像這衛姑娘的年紀。可惜,她連六歲都沒有活到。”

“她……怎麼死的?”沈鳳鳴隱隱約約能猜到,三十的心疾大概與此有關。

“得了一種少見的病,看過的大夫,都無法確切說出是什麼樣的病因。”三十收回目光,看向沈鳳鳴,“她母親當年也是因這病死的,我實沒料到她也會得,甚至——她還那麼小,發作起來卻比大人還要厲害。”

他忽笑了一笑:“你沒見過——她病重之時,面上盡是一塊一塊暗紅色斑駁,後來甚至整張面孔如被腐蝕過一般,無一處光潔完好。有一日她洗臉時照著了水面,我原怕她要哭起來,可她竟與我說,她覺得自己現在的容貌,好似那個亮一塊黑一塊的月亮。她說她死之後,便要變成月亮,在天上看著我。”

“所以——你見不得月暗,是因為她的緣故?”

“原本我也不喜殘缺黯淡,不過還不至於會那般發作。”三十道,“但自她說過那話之後,我便有些害怕見著月缺,有時想到她不知何時真會死,便會忽然呼吸受迫,難以喘息,許久方緩得過來。如我們這般人,若行動之中身體忽有這等變化,定須致命,故此除卻白天,要緊事我便只選朔望之夜。——只是卻沒算到月食。”

他彷彿憶起那個月夜的痛苦。“連我自己都沒料到,那次會發作得那般突然,還那般劇烈。那天晚上我還不想死。那時候我女兒還在。我雖不希望整個‘食月’因為我放棄如此勢在必得之行動,卻更不希望我就這麼死了,留下她一個人。你說得沒錯,真正應該離開‘食月’的是我,不是他們。即使我一再與他們說,絕不應為我與你妥協,我卻必須慶幸我活了下來——哪怕並不應得。多半是因為那般偷生的念頭太違揹我的本心,我女兒死了之後,那種感覺……便變作了加倍的厭世之感,有時幾乎難以自控,覺得——這性命本是從你手中苟存,她既不在,也就沒有留下的意義了。”

他下意識托住自己失去知覺的左臂。“中毒而死——這死法當然不足令人滿意,只不過——快一年了,後日就是她的死忌,我……覺得自己偷生得夠久了。這幾日我借了江南武林大會事忙,強壓雜念。可上午交手時,你對我用了幻術,只那一點,便如又喚醒那心魔,縈繞不去。我自知早至末路,活著也逃脫不得心病折磨,但不知為何,臨到那時,卻還想最後一試,故此才去街市尋你。你當時拒絕聽我,也不算太出所料,我便想——既如此,便就此放棄這條性命,即便方才沒有中你的毒,我應該——也不會容自己活到她的忌日之後了。”

“那你現在,此際,坐在這裡,你還想尋死麼?”沈鳳鳴問。

“我想,”三十苦笑握緊手臂,“但我卻不想叫十五他們的心血白費。”

“你也曉得還有人為你費了心血?”沈鳳鳴道,“二十幾個人,為你來求我,這已是第二次了——世人誰不羨慕有這般兄弟,你卻只想尋死。”

三十沉默不語。

“你既還想尋死,那表示你如此這般將那些事對我說出來,也並不能治癒你的心疾。”沈鳳鳴道,“若真心想求解,何不多想想他們——難道你一點也沒將這些兄弟放在心上,這麼多年同生共死,你若不在他們會如何,你絲毫沒有想過?”

“我想過。這一年來,‘食月’的行動,我已很少親自參與。”三十道,“大多數時候,我只與他們安排人手,十五,或是十三,他們帶著人去,也不會出錯。我想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食月’也不至於受到什麼影響。”

“不是為了‘食月’,是為了……是為了他們這些個‘人’!”沈鳳鳴道,“在你心裡只有你自己、你女兒算是個‘人’,別人難道就沒血沒肉,分毫不值你留戀了?若是如此,你只管尋死去,否則——怕你活著確只是他人的累贅。”

三十忽然笑:“你竟會說出與曲重生一樣的話。”

“曲重生?”沈鳳鳴轉念,“你與他也說過這些?”

三十搖頭。“適才——我去尋過他。我本意是想質問他關於十五之事,卻反被他嘲笑說——說我只將食月的弟兄當牽線木偶,從不去想他們亦是活生生的人。他是想說——沒有活人能忍得了這樣的我——我的兄弟們,早想背叛我了。”

“那他是不知你們的交情……”沈鳳鳴話至一半,忽然一停,“……你不會信了吧?”

“我那時心如死灰,信或不信,又有什麼要緊?無論十五背叛我或不背叛我,原本我死之後,‘食月’也只會交給他,他想帶著兄弟們怎麼走,去哪裡,都與我沒有關係,曲重生說什麼,我都沒放在心上。”

“你這話便顯得違心——若真如此,你還去找他做什麼。”沈鳳鳴露出喟然之色,“他有什麼好質問,他什麼心思不問也知。你無非是想求證——聽從了他命令的十五,到底還是不是自己人。”

“……或許吧,但我現在只覺得愚蠢。”三十自嘲,“想要知道自己的兄弟有沒有背叛,最好的答案難道不是在自己人這裡。向外而求——不過是與別人一個極盡挑撥的機會。”

沈鳳鳴冷笑:“真要說你不將兄弟當人吧——其實你也挺在乎,準備死了還不忘去問個究竟。好在如此死生際遇,一次足見人心,你該也知道答案了——曲重生與你說得越多,越是言之鑿鑿,就越表示——他其實根本沒說動十五,不是麼?”

“你倒是挺了解他的。”三十喟嘆,“是啊,他若真得了十五,反不會在我面前那般誇耀。”

“呵,信口開河的本事,他與你不相伯仲,就好像,東水盟手裡其實什麼都沒有,卻也敢用什麼子虛烏有的‘秘藏’來騙天下英雄。”沈鳳鳴說著抱臂,“我說天狗,我聽你‘傾訴’了半天心事,不管有沒有用,你不謝我點什麼?東水盟到底打些什麼主意,你真要全帶去棺材裡?”

三十沉默了一下。“我還沒講完。”

“你講。我讓你講完,然後你將至少一件東水盟的秘密來交換,不算我無理?”

三十再沉默了一下,忽道:“‘食月’很快會去截殺夏錚。”

沈鳳鳴一怔:“什麼?”

三十沒有接話。曲重生想要擊垮夏家莊最大的障礙絕不是夏琛,而是夏錚,他相信這個道理沈鳳鳴不會不懂——這個“秘密”沈鳳鳴也絕對不會嫌棄。

沈鳳鳴面色果然沉重起來。三十的意思已很明白——無論他與曲重生之間發生了什麼樣的齟齬,“食月”卻遠遠沒有打算背叛東水盟。就算夏錚武技壓群,可若“食月”準備出手,恐他返京之行兇險已極。

“你不是都說了‘食月’的信條裡有‘夏姓為先’,怎麼你們——還是要聽曲重生的?”他忍不住道。

三十哂笑。“確是‘夏姓為先’,可‘夏姓’又有誰人值食月以之為先?我是可以做得到,可他們呢——在這個‘食月’裡,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曾親見過一手建起了組織的前輩夏吾至,‘夏’於我是有意義,而於他們而言——你看看十五,他才二十出頭,他知道什麼?可他們以幼童之齡初受訓於食月時,只知盟主曲慆臨,哪裡還能感覺得到這江下盟曾有夏姓的影子?縱然將信條與他們訓誡一千遍,你都說了——他們是‘人’,是‘人’便有自己的內心,我在時可以以一人之力拒絕曲重生的指令,可我——只怕已不適合留在‘食月’。就算十五還叫我一聲‘哥’,我也不想左右他的決定——他要做食月之長,終不可能永遠跟在我身後,聽我號令行止。”

他看了看沈鳳鳴:“想保夏錚,回去帶上你的人手,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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