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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平日裡,沈鳳鳴大約是說不出這樣話來的,可如今夏琰生死尚未卜,他實無有心情與人細細辯論,滿心皆是欲發洩的憤懣。只是在這所謂正道武林之會上,黑竹委實不是個受歡迎的腳色,比起曲重生的盟主身份,他這番態度固然能懾住一些欲待渾水摸魚之輩,卻也並不能為夏家莊真正正名。然而——誰又能真正為夏家莊正名?或者——誰又真正在乎所謂的“名”?在江南武林眼中,離開了夏錚的夏家莊,無論其中有沒有肥美的秘藏,那“江南第一”四個字都早已是魚肉了。
“沈教主慷慨為朋友兩肋插刀,曲某是很佩服的,可這刀插得值不值,只怕你還是當局者迷。”三十卻絲毫不為所動,“夏家莊到底有沒有秘藏,你一個外人,又怎能知曉?君黎到底是為什麼要保夏家莊,若不是我說的緣由,你可能說出個更叫人信服的緣故?這二者若都不能,曲某倒要勸沈教主仔細想想了——或許沈教主你亦是那個受了矇蔽、受了利用之人,你當真要替夏家莊和黑竹會都扛下這事,與天下英雄作對?”
“你……”沈鳳鳴竟被他逼至失語。他深知,唯一能還夏琰清白的,或只有他那個真正的、夏家後人的身份,可那卻是他無法出口的。這事若辯不明,夏家莊秘藏一事,似乎便亦是渾水一灘。
“我說的可有道理?”三十愈發道。
沈鳳鳴看向三十的眼睛——那雙藏在面具之後、深黢的眼睛。寥寥數語便將自己的話有意曲解——即使一切源出曲重生的授意,三十今日的表現也足顯是敵非友。宋然說得對,今日之事,想來已當真無法靠幾句言語來辨明——多說已是無益。
“夏少莊主,都等著您。”梁十二捧著盟約的手愈發向夏琛逼近。
夏琛知曉若不屈從只怕今天極難全身而退,可那盟約中清楚寫著入盟必須以盟主命令為尊,他深知那是什麼意思。
他回身。“請問諸位叔伯。”夏琛望向花架那一面的臨安諸家,“關於秘藏一事,諸位是信我,還是信東水盟主?”
會場靜下來,被他問到的臨安諸家,此時竟格外沉默。
若問話的是他父親夏錚,想來不至於得了如此結果——哪怕僅為了面上過得去,總也有人說兩句場面話。夏琛心有不甘,又望見適才為自己問過話的衛槙:“衛大哥,你也——相信他了?”
“不是不信你,只是——有些事只怕你當真是不知。”衛槙道。“我們也不知真相為何,總是隻能等回到臨安,查個清楚。”
“也就是說,若東水盟要搜我夏家莊,你們也會站在他那邊?”夏琛追問。
“君超,”衛矗開口,“無雙衛與夏家莊交好這麼多年,我絕不是懷疑夏老爺子,不過——盟約我們都已按了印,自要遵守,但若發現秘藏真與你們無關,我們必也不會不分是非,我自是極盼著夏家莊入盟,從此共事的。”
“好。”夏琛說了一個好字,戴廿五隻道他已應允入盟,便將血碗抬上,哪知夏琛反手只一推,便將那碗“咣”一聲推落於地。濃稠的腥紅之色潑出來,潑在戴廿五過白的伶人面具與戲子衣衫之上,於這灰冷至極的冬日格外刺目。“我就在夏家莊,等著你們來搜,只要你們敢!”
話音落,他毫不遲疑,起身便向花市之外走去。
“君超!”夏欽等不虞他便走,待要拉住他,田琝也起身道:“你這人怎麼這麼死腦筋,都與你個臺階,你還不要下!”三十已冷聲:“攔下!”那花架原本擺得錯綜,哪裡由得夏琛走得這般輕易,方要繞行已有數名伶人面具者將路徑堵死。
“不是說,不入你的盟,便請離場?”夏琛氣憤且嘲諷,“怎麼,不讓走?”
三十擺出笑——哪怕是在面具之下:“怎麼會,不過——看這天也近了午,今日給各位準備了午膳,少莊主一行遠道而來,就算是要走,也用過了飯再走不遲。”
“不必了。”夏琛生硬道。
三十還待說什麼,田琝一揮手道:“讓他走讓他走,還吃飯,吃什麼飯!”三十看他一眼,擺了擺手,眾伶人只得散開,讓出道來。
夏琛既要走,萬夕陽、沈鳳鳴,連同夏欽、夏珀等也便跟上,又有魯夫人等少數幾個揚言必不與東水盟同道為伍的自也退了場。程方愈帶了青龍教,也已起身,三十見著,使個眼色,那面梁十二已經先一步攔住了。
“程左使,”他揚了揚手中盟約,“青龍教這次——莫非也不想入盟?”
程方愈垂了雙目,並不看他:“程某人實不能為青龍教作主,況教中有事,下半日之會亦無心參與,不如先告辭了。”
“程左使如何不能作主了?”梁十二笑嘻嘻道,“若不能作主,拓跋教主也不會派你來,你說是不是?”
程方愈微微冷笑:“即便我能作主,程方愈的指印,東水盟認麼?”
“這個……怎麼不認?”梁十二道,“左使來都來了,即使不看在我們盟主份上,也看在田大人的面上,按了再走?”
“是啊程左使,”戴廿五將那拾起的血碗端來,就著一點殘血,端於他面前,“田大人可等急了——他與拓跋教主早是說好了,夏家莊的事,與貴教並不相干。”
“太子遣使與教主說過什麼,恕程某人並不知曉。”程方愈說著伸手,“你如定要強此,程某人手便放在這裡,兩位若有本事將這手按了下去,青龍教也便按了這個印罷了。”
戴廿五與梁十二自非泛泛之輩,可程方愈別的不提,擒拿手的工夫名聲在外,何等了得,敢將手伸將出來自是有恃無恐,非精研此道者,恐非其敵。兩人對視一眼,花樓之上三十出聲:“程左使哪裡的話,東水盟豈可與左使動手,既然拓跋教主今日不便,那東水盟總是留他一席之地,教中一切安泰之時,還望請教主前來建康一敘,將這盟約補齊,如此——我東水盟總也少個遺憾。”
程方愈只哼了一聲,再不打話,帶上人便離了花市。早上跟隨著青龍教前來的小門小派不免面面相覷,不少也便悄悄跟了出去,那面一圈之中只留下十數座尚有人在,顯得有些難看。
“好了,好了,愣著幹什麼,趕緊都按完,我得趕著走。”田琝道。“曲盟主,下午的事,我幫不了你了——對了,宋學士還沒這麼快回京,晚些你有什麼要奏報的,叫他寫了帶給我,我稟呈太子。”
“都依田大人吩咐。”三十應聲。
花市出入口雖由官兵嚴守,可夏琛等離場之事得了田琝點頭,東水盟之“伶人”自也沒有攔阻的理由。出得外面,夏珀道:“琛弟當真膽大——可此事——當真不再想想?祖父大人當年辛苦打下的江下盟,要我說,便是真拿了那‘秘藏’,他們又有什麼話說——現如今你一走,什麼東西都拱手讓人了,要是伯父在此,想必也不會……”
夏琛垂著頭:“出都出來了,別說那些了。”他稍稍呼吸一口,抬頭:“反正也是急著要回臨安,這便趕路就是了。”
“只怕……東水盟沒那麼輕易放過我們。”萬夕陽道,“回到臨安之前,終須一切小心。”
說話間只見程方愈帶人出了來,趕上幾人:“君超,你們眼下是何打算?”
“程左使也走……?”夏琛有點驚訝。“青龍教也不入這東水盟?”
程方愈笑笑:“你又不是不知你拓跋表哥是什麼樣人——何時青龍教也要仰人鼻息?此來只是為了你們,我若按了這個印,只怕教主要將我手廢了去。”
沈鳳鳴只從旁哼了一聲:“我們要趕路回臨安,料想程左使是要趕路回徽州吧?不同路,不如少廢話,就此別過。”
程方愈並不理會,只道:“君超,回京得了君黎的訊息,莫忘與我個信。”
“與你個信?好叫你們來趕盡殺絕?”沈鳳鳴咬牙,“今日無暇與你算賬,但這個仇總會尋青龍教來報,你回去告訴拓跋孤便了!”
“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尚且不知,此時談誰尋誰報仇,只怕太早。”程方愈卻也不甘示弱。又見幾個伶人護送了田琝等人出得花市來,逢得幾人尚在巷口,田琝微微一怔,並不說話,繞過便走。
“大哥!”夏琛見了他,追上幾步,田琝卻走得愈發快了。夏琛心頭一急,疾上前要拉他,“你先別走!”邊上葛川見狀,伸手便向他腕上抓來。
“小心。”沈鳳鳴待要上前,斜地裡程方愈聚指如錐,已向葛川手背啄去。
葛川堪堪要拿住夏琛手腕,見程方愈手來,忙手心一轉,“青雲手”遇上“擒拿手”恰逢其敵,兩個頓時鬥作一處。
“你幹什麼?”田琝吃夏琛拉住,十分沒好氣轉回身來。他不怕夏琛,亦不將萬夕陽等放在眼裡,但沈鳳鳴在邊上,他莫名還是有點顧忌。
“哥……”就連夏琛自己都不知為何——便是這麼當面見了他,忽就有萬般委屈湧上,再沒了旁人面前的堅硬姿態。“你為什麼要那般胡說,為什麼……要說謊話陷害我們?”語聲竟是哽了,好像,在他面前,終只是這十幾年來的那個幼弟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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