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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站著,未閃未避。他理應是再沒有餘力躲避了,或是——他激怒敵人,本就是不想躲避了。他還是在這個瞬間再次抬起手來,但顧如飛已經不怕他了。他知道夏琰不過虛張聲勢,其實什麼也做不了。

劍尖觸到夏琰的胸膛——或是——似乎觸到了他的胸膛。然後血光迸出——但不是從胸膛裡。顧如飛萬萬料不到,夏琰這一抬手,竟是用肉掌來握他劍鋒——他雖然無力出掌,可送上門來的劍還是可以抓得住的。一股遽熱從掌劍相及之處疾速蔓去,顧如飛手心頓感燒灼,心下一慌。他不知,若要將冰寒之力這麼快便送出這麼遠只怕還不容易,但若是青龍心法的灼熱,沿著精鑄的劍刃只要那麼一分的氣力便足以遞傳至握柄——他不虞有此,手掌一記灼燙,下意識便鬆了開來。

他隨即意識到不對,可再要去握劍柄,已握不到了。夏琰手上稍加轉動,長劍已在他手心以“顧家劍”的招式空挽了個戲謔的花。

哪怕沒有“流雲”,他依然能輕易拿下顧如飛手裡的劍。

顧如飛欲待上前爭奪,邊上鄭膽脫口喊道:“不要衝動!”——他眼下也實不知夏琰到底還有多少手段沒有用,現在他手中有了劍——自顧如飛以下,鄭膽在內,眾人不少都見識過他的劍法,就算他傷勢已重不能揮灑自如,可萬一真的還有餘力,往前一步搶了顧如飛為質也不是不可能,那時可就被動已極了。

顧如飛也覺冒險,猶豫了下,反而往後退了一步。夏琰乘這分空隙身形陡然拔起,直向大門外掠去。眾人實咋舌於他猶有奔行之力,待反應過來要追,人已在三丈之外。

夏琰自知必不長久,但欺著顧如飛手下這一干人未有輕功及自己半者,咬牙盤算只要脫離了這群人糾纏圍困,往谷中林密人少處借道或還有脫身之機,無論成與不成,他總要試這一試。可他也不過將將躍出單宅的大門,將將換第二口氣——他腳下點雪,身形半離地面——忽迎面一股勁風襲來,他猝不及防,無可換氣,甚至——因為他是全力向前奔縱,彷彿是自己將身體送了上去。

他在受擊的剎那已經看見——是單疾泉。他追來了。或者應該說:他回來了。身軀於半空跌落,一口腥血也隨即嗆出腔子,夏琰終是心沉如灰——他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現在,只能委頓於地,讓新雪的寒意一點點浸透四肢。

“如飛,叫我怎麼說你?”單疾泉神情施然,搖著頭,向正追趕出來的顧如飛等表示不滿,“這樣都拿不下?”

“姑父……”顧如飛又是羞慚又是憤恨,“我是輕敵了——實不知他狡猾難纏到這個地步,否則,當不會出這樣的婁子。”一頓,“幸好有姑父在,他總是逃不出我們掌心。”

他撿回自己長劍,一手抓起夏琰襟領。後者此時神色昏昏,像是終於倦怠了,再也沒有反抗的意志。顧如飛原本想說些什麼的——那些羞辱憤恨,他總要討回來一點,可夏琰好像連聽人說話的力氣也已經沒有,當然更不會對他的說話有任何反應,他竟覺得無從開口——覺得,此時開口,竟彷彿受辱的也還是自己。

他只能抬頭:“姑父,現在殺了他麼?”

單疾泉笑:“你說呢?”

“我看就算不動手,他也活不成。”顧如飛雖是這般說著,還是將夏琰一把拽起來,“不過既然姑父吩咐了,我就送他一送。”

他私心裡總還是不甘,似乎總是覺得就這樣讓夏琰無知無覺死了太過不划算,“顧君黎!”他厲聲向他道,“你還記得我爺爺是怎麼死的?你口口聲聲對不起他,你現在就可以見到他——到了下面,記得與他賠罪!”

夏琰始終昏昏沉沉,並沒有清醒,顧如飛忿懣暴躁卻也無可奈何,將他一把推在身邊的鄭膽身上,“叫人架著他!”似乎是到了此刻仍在怕著什麼,定要找兩個人控制住了夏琰雙臂,才放心動手。

風雪愈來愈大,一陣急風吹來,已成團的飛雪胡亂狂舞,眾人一時都有些睜不開眼。單疾泉也轉臉避了避,口中催促他:“早些解決,我們早點把這裡收拾了,還得去見教主。”

顧如飛抬起劍來,肆猛風雪之中,遠處已然完全看不清,即使是近處——夏琰的身後,也只有灰濛濛的一片。亂風狂呼得像是妖魔的嘯叫,臉耳都被吹颳得快要失去了知覺,顧如飛也想早些解決了。他再等不得什麼,咬一咬牙,將劍向前送出。

這一次——再沒有誰來攔他。這一劍長驅直前,送到了底。

只除了——他沒有刺到夏琰。他發現自己竟然刺了個空。

“砰”的一聲,架著夏琰的兩人同時倒地,顧如飛在亂雪迷目中還沒有來得及瞪大雙眼,一股更大的風息已直衝自己而來。他還以為是風雪驟變,直到一道黑影將自己的視線一擋,又是“砰”的一聲,那黑影半壓在了自己肩上,在再也不動前的一瞬,將自己向後推了開去。

“鄭……”他站定之後才發現推開自己的人是鄭膽,可在喊出他的名字之前,他發現他已死了。一股極大的恐懼令他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夏琰不在那裡了——就在方才,有人在那麼一眨眼之間抓住夏琰後心將他提了開去,隨後更向他也出了手——若不是鄭膽捨命相撲,倒在地上的,應該就是自己。

他一動也不敢動,甚至不敢再眨眼,怕再錯過了什麼。挾風雪而來的那個影子此刻就在那裡,離自己不過幾步,他心撲通撲通跳著。他現在看清楚了——朱雀——那個人是朱雀——他不能相信,就在方才,自己將將從朱雀的掌下逃了一條性命!

心撲通狂跳的又何止他一人,就連單疾泉也不能不因朱雀的出現而大驚。但他隨即望見拓跋孤與凌厲正踏雪追來,心立時便落定不少,當下不動聲色令眾人稍許退後。朱雀一掌未能殺了顧如飛,不屑也無暇再用第二掌。在將夏琰整個扶在臂中之前,他不知道——他已是這樣奄奄將息。

“君黎……”他不敢相信他獨自在此歷了什麼。他聽不見他的呼吸。他只感覺他軀體下墜如敗雪將落,他魂靈四散如輕風將滅。他留給他這個師父和這世間的只有滿臉滿頸滿身的血汙,無一處乾淨完好,甚至連容貌都被染玷得幾乎不似。

朱雀的胸膛起伏著,起伏得那麼劇烈竟還是那麼艱於呼吸,好像——他人生至此,還沒有過哪一天,哪一刻,哪一瞬,像現在這樣心痛如錐,心恨欲狂。他應該早點來的。應該少與拓跋孤那二人纏鬥。他若能早來哪怕片刻,君黎也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他忽然抬頭,目光直視向單疾泉,冷逾堅冰,厲逾寒刃。單疾泉身體立時僵硬了下——這裡有這麼多人,可朱雀顯然知道單憑顧如飛沒那個本事將夏琰變成如此。若有哪一個能稱為主謀,當然只有他——星使卓燕。

他在朱雀如此目光之下竟有片刻的動彈不得,連那一貫清醒而靈便的頭腦竟似也因恐懼而停滯了。朱雀只用一步就到了面前,一掌向他拍到。他什麼也沒說,那一眼中的殺氣之烈代替了他想說的全部。

單疾泉無可迴避,只能出掌與他正面相迎。好在,拓跋孤已然趕到,雖不及替單疾泉擋下這一擊,但還來得及立時向朱雀遞出一掌,要逼他撤掌回身。

凌厲幾乎同時到的陣前。他沒有與拓跋孤一般出手。單疾泉雖然是他舊友,可他此際的目光只在另一個人身上——在那個,生死未明的夏君黎身上。

如果此時此地還有一個人能感同身受朱雀心中之痛,大概也只有他。

朱雀身後受青龍掌威脅,可掌上吐力反而愈見洶湧,顯然並不打算回頭,拼著挨下拓跋孤一擊,也不肯放過了單疾泉去。拓跋孤微感棘手。先不說如此一來恐救不了單疾泉,朱雀正當憤怒已極之時,或竟有同歸於盡之心,若自己當真全力出掌,恐怕反中了朱雀下懷,若給他借力“離別”一出必遠逾舊時,此間多的是自己人,誰都討不了好去。

他當下將掌力收至七分。他本不指望一掌就能將朱雀怎麼樣,反正只要他受了傷,便終逃不出這青龍谷。饒是如此,掌風還是蓋過了此時的大風之速,眾人何曾見過這等場面,一個個手心裡都握了冷汗,腳下一步都走不動,呆怔怔看著。卻誰也不曾想到,在那風暴之核心,最不可能動的那一個,忽然在此時動了一動。

連朱雀也未想到夏琰會動。他雖然一手擊向單疾泉,另一手卻仍護著夏琰身體,哪料這全無生氣的身軀在此時突然翻動,原本被他扶抱著的,卻反在此時扶住了他。只是這麼些微位置變化,拓跋孤掌落之時,擊中的已是夏琰的後心。

朱雀能感覺到青龍掌力透過夏琰的身軀,在自己的後背輕輕震了一震。幾乎算不得受了多少力,他卻只覺從頭頂至腳心皆已透涼,唯有頸間溫熱——唯有,夏琰噴在他頸項的一口熱血,令他頸間微熱。他倏然回過頭去。他看見夏琰雙目已經微微睜開。“師父,”他極微極微地,在他耳邊道,“……走。”

即便不替朱雀擋這一掌,他想他也是不成的了。他其實沒有太多牽掛,反倒是朱雀——如今有依依和未出世的孩子,必不能失陷在這裡的。這些道理,朱雀一定都知道,他便沒有說。他也沒有辦法說了。那雪還在漫天飛舞,如漫天塵埃。可他比它們更早地,行將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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