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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湖山西去十里,是一片低窪溼地。豐水節河闊波茫,船似飛梭;枯水時溪流潺緩,濘如灘塗。此間附近村鎮,多以捕魚育蠶為生,再偏遠些,便無人煙了。
當此深秋季,正是水低時,溪中勉強可行竹筏。一灰衣男子往那浩無人跡的蒹葭叢中一篙撐去,一人寬的竹筏溯游騰動,無甚擱淺,自繚亂蒼茫的水草間漾出一條路來。
葦草蕩盡,豁然開朗,溼潤長灘漸盡之處,煙雲水天難辨之時,隱隱現出兩間草廬的輪廓。他靠過去,跳下竹筏。周圍極淡謐,只聞水鳥,沒有人聲。直到把兩間廬屋周遭兜了一轉,他才見一個人影坐在另一頭水邊。朗朗日光灑在那人身上,卻將他一身衫照得像是霧色,直要與遠處那蒹葭叢一片了去。
“宋大公子,叫我好找。”男子嚷了一聲,大步向他邁去。人影聞聲回頭,手中收落一卷方自細讀的絹抄,及至見了他面目,稍許一怔,方認出來:“……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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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很是晴朗。阿合哼著曲兒,在櫃檯裡撥弄算盤。
打算盤這是掌櫃的新近教他的。來了此地之後除了下廚,至今也沒什麼特別的事用得上他大多數時候,他們這些黑竹“殺手”,乾的還是酒館“夥計”的生活。作為這一班十來個兄弟的“頭頭”,他覺得該有點頭頭的樣子做菜之外,還得學會算賬。
他還完全是個生手,簡單幾筆賬加了三次都不對,只得放慢了速度,口中曲兒也停了,將算珠一粒粒莊而重之地撥動上下。好不容易,似是要加完了,他只覺大冷天的額上連汗都要滲了出來,彷彿這算數賬目,比遇敵對陣還難上一百倍。
但這最後一枚算珠想要撥起,珠子卻忽無聲地裂了道細縫。阿合指撫之處感覺得到其中從裡到外的“格”一記爆脆。額上的汗忽然收冷,他猛抬起頭來。堂上破舊的桌椅間已經站著個人,不知何時進來的,寬大的暗紅色長袍連頭帶腳將他身形整個罩住,背光之下只看得見黢黑的臉面之上,一雙冷盯住自己的眼睛。
阿合定一定神,可一顆心卻不受己控疾速飛跳起來,如已感知到了面前之人的威脅,根本無法以平日訓練有素的理智來壓制。手下一抖,好不容易走到最後一步的算術還是給全然搖亂這一盤珠子,到底只好另行重新撥過。
“叫夏琰出來。”來客低沉道。
阿合吞了口唾沫。他當然知道自己不該表現得這般畏怯,可眼前這個人令他神勇不起來。“他不在這。”還好,聲音還沒發抖。“你有什麼事麼?”
“不在這?”來客眯起眼睛,目中光亮隨之變動。
阿合強挺了挺腰板,調整了面上表情。“閣下若是有什麼事,我可以代為傳達。”
“你算個什麼東西!”來客抬手揮動,阿合只覺一股冷颼寒意如不可見之牆當面撞來,將他整個向後推了一推,後背碰在酒架子上,幾個裝酒的容器搖了幾搖,其中一瓶立足不穩,便從木架上翻落下來,“啪”的一聲碎於地面,一股酒香漸漸溢濃堂間。
“阿合!”堂後傳來聲音,“你又作的什麼好事!”
阿合有口難言。掌櫃的素來寶貝這些好酒,平日裡若有人饞酒偷飲去半兩隻怕也會叫他掂出來,這會兒竟聽到灌滿的酒瓶碎裂之聲,哪裡能忍得住?果然,罵了一句之後,老頭氣沖沖拄了杖子便從屋裡出來,將後門一掀,抬起柺杖便待再數落,老眼瞧見堂裡那暗冷的來客,才微微驚了一驚,杖子差一點要脫了手。
堂間殺意忽濃,兩個黑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室內,身形默契已極地自牆角向那來客電射過去,兩根幾不可見的細絲被兩人攥在手中。
阿合在心中輕輕吁了一聲。一醉閣的前堂沒有設機關,黑竹入主以來也沒遇見過什麼麻煩人物,此地幾人的安排從未致用過,他心裡也忐忑會否懈怠生疏。還好,後堂的這九個,還沒完全將他忘了。這細絲起初是沈鳳鳴借鑑了秋葵的琴絃傷人之法教給他們的,不必與人直接交鋒,交錯而過時,就足以傷敵。
逼仄昏暗的堂中,細絲極難被目力所見,只有那來客的衣袍被線條掐陷了少許,才讓阿合確定兩人已是得手。他緩過氣來,待要站得正些,晃目間不知是否眼花,來客那陷落的衣袍又飽滿起來,回覆了原狀。幾乎同時,他聽見兩個人影發出一聲“噫”響。絲線斷落,便如他的算珠驟裂,只有拿捏在手中的人,感覺得最是清楚。
兩個少年落地,堂後更有三四人也已聞聲援至。幾人還待再起,暗衣來客早不知何時上前幾步,隔著櫃檯輕易一手將阿合的脖頸擠壓於木架之上。阿合一向覺得自己的脖子瘦,但也從沒這麼瘦過。還好架子還有傾斜的空間,架上黃白諸酒盡數傾向牆面,發出一點危險的硬物輕碰之聲。
那兇客冷冷道:“夏君黎,再不出來,我殺了這小子。”彷彿是在對堂後說話,一句話威壓赫赫,“夏君黎”若是在這,當然不會聽不著。可惜,他真不在。
“可使不得。”掌櫃的雖然害怕,還是忍不住道,“這位爺,夏公子他他真沒在。”心裡自是叫苦不迭:不但是夏琰沒在,連沈鳳鳴也沒在,否則這場面也不消自己來與對。
阿合當此時倒是被激出了兩分硬氣來,嘴角強自咧了咧,歪頭斜口道:“你殺我你若敢殺我,你信不信黑竹便要”
暗衣客手下收緊,不想多聽他的言語。“那他現在何處?”他只將臉轉向老掌櫃。
老掌櫃猶豫了下,“這他自不會告知我等……”
暗衣客面上煞氣一沉,便待發作。老舊的木門忽“咿”一聲被推開,有人進了一醉閣來。
暗衣客沒有看來人。他只消用聽就知道來人不足為患。那腳步在門口頓然停滯了片刻,想是為此間情景所懾。可不過是這麼一頓,她忽然開口喚了一聲。
“……爹?”
暗衣客身形陡震,手上竟鬆了。面色已是紫漲的阿合慌忙大口呼吸,感覺著自己的脖子以可知的速度恢復到原樣粗細。邊上少年連忙衝進了櫃檯,將他扶住,看面前那兇客,他竟已轉回身去。
“……秋葵?”他看著門口那個女子,像是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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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去往徽州的路上,天氣有些陰晴不定。
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忽然從人群回過頭,將跟在她身後的弟弟嚇了一跳。“怎麼了,姐姐?”剛剛才變完的少年嗓音,令他想躍然而出的男子氣概顯得有幾分底氣不足。
少女搖搖頭,“沒什麼。”轉回身來,下意識撥了撥頸後長髮。山風作祟,總將她的頭髮吹起,令得她生了錯覺,彷彿彷彿有人在故意擺弄她的髮絲。只是,即便是那時,回頭看時,那個人也與自己隔了好一段距離即便是那時,那也只是錯覺而已。
她從袖裡摸出一支發笄。她記得,在梅州城外的山坡上,她為逃脫惡人謝峰德,將發笄拿來紮了他,披頭散髮地逃回來。哥哥答應將他原本打算送給“心上人”的發笄“借”給自己應個急,可還沒及拿出來,謝峰德便殺了來。後來,哥哥先離開梅州時,託人將這發笄捎給自己,也沒留什麼話,但她心裡知道他從來是個心眼最實的人,說要給她,便定會給她了,心上人就算要緊,他再設法去買一支新的,也不是辦不到。
她沒怎麼將這支發笄放在心上。她的舊發笄尋回來了,她便洗淨擦乾,還是用了舊的。後來又見了哥哥,她將發笄拿出來,“我沒戴過,還是新的,你拿去,還送給她吧。”可他只意志消沉,“不送了。給你了。”
她知道他在青龍谷口那場劍拔弩張中,與他那個“心上人”又打了照面,可是人家並不似他以為的那樣,將他也放在心上。她便笑道,“那我替你保管著,幾時你要了,便來找我,我時時都帶在身邊。”
她時時都帶在身邊,可他從沒有來找她要。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來了。
她伸手,將長髮挽起,將新發笄插上,與舊的一起絞弄住青絲,不使凌散飄動,彷彿這樣也能剋制住自己那凌散飄動的記憶。可不知為何偏就在這時剋制不住了。她望著前路灰濛濛的山,墨鬱郁的樹,忽然一下全都模糊了。
她的那個哥哥,從沒有真正明白過這個江湖。他不知道這個江湖有多鮮血淋漓在那惡意與陰謀清晰地擺在面前之前,他寧願相信江湖與那個他長大的青龍谷一樣平靜,任何對峙衝突也不過是如爹孃偶爾拌嘴般的轉眼即和,不會比他見到自己心愛之人更重要。
她其實也一樣不知道。在她的哥哥付出了性命之前,她也不知道,這世間有許多事,竟不是憑這份本心,這腔熱血,就能如願。
隊伍默不作聲地沿著山邊走著,沒有人發現她咬著唇,淚涕滿面,艱於呼吸。只有遠處,很遠的遠處,那兩道不肯離開她的目光,看見那雙沒有了長髮遮擋的雙肩,起起落落,抽動著,無法停止。
可是,“刺刺……”
卻只有他,無法叫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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