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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也靠近來看,“這是琴譜?”他雖識不得具體,但見那指序弦數輔以符號的字句,他還是認出了端倪,“是你母親留下的?”

“我不知道……”沈鳳鳴語調還保持著剋制,“她為什麼……要留下這個……”

“徹骨讀到這信的時候已是天黑,也許那原本的字跡都淡無了,他沒看到那些拒絕的言語——卻反而,讀到了這一段?”夏琰頓了一頓,“這曲子是什麼意思?”

“是什麼曲子,都不重要……”沈鳳鳴只是自語,“反正徹骨也不識……”

“你怎知他不識?或許他看得懂,只是你不知道。”夏琰說著將目光轉向秋葵,秋葵與他視線稍許一對,隨即轉開,解釋道:“這是泠音的曲子,徹骨就算會識琴譜,也不可能知道這曲叫什麼名字,更不知對應是何辭句了。”

夏琰輕“哦”了一聲,還是追問,“可這曲辭到底說的什麼?”

“是泠音依照白樂天的絕句‘暮江吟’譜的短曲,這上面只有一半,對應絕句的後兩句,原是也……也沒什麼特別,只是讚賞江邊月升之景而已。”

“是那個——‘露似真珠月似弓’的‘暮江吟’?”夏琰恍然,“看來她是以此——呼應的那一對珍珠耳環?”他語氣有些不確。

秋葵的表情也有些不確。若單憑這一句似乎並不足意表她對徹骨有情,可既然費了心思留下來了,總有些因由。

“有何意義……”沈鳳鳴卻對兩人的猜測恍如未聞,怔怔然,“若他看不見,有何意義?若看見了卻識不得,有何意義?縱然竟識得了,人卻已別去,有何意義?明知毫無意義,為何還要這麼做?”

“鳳鳴?”夏琰的語氣帶了幾分詢問。他心知與秋葵臆測妄斷也是無益,這兩句詩若真有什麼內情,也只有問沈鳳鳴。

“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沈鳳鳴喃喃道,“旁的我不知,可九月初三……是我們……第一次遇見徹骨的日子。”

他沒有抬頭,“那天晚上徹骨刻那個人的牌位,他在背面刻了‘九月初三夜、徹骨’這幾個字,每次去擦都會觸見,所以——我將這日子記得很清楚。原來……她也一直記著那個晚上。她也覺得……那是個值得記得的晚上。——可為什麼不說出來?若真是有情,為什麼還要寫那些拒絕的言語?”

“你聽我說。”秋葵按住他微微發起顫的右手,“我倒可理解你娘這番心思。”

沈鳳鳴仰起臉來看她。

秋葵咬了咬唇。“她寫下這些的時候,我想——不是為了徹骨——卻是為了自己。她不問徹骨能不能看見,不問他看不看得懂,也不問將來會不會再見。那些——都留教天意了,只是自己的心思,終要有個地方寄託與道別。我知道,你說過,她不是個世俗之人,理應不在意世俗眼光,理應從心而行。可也許她繞不過去的正是自己。也許她惱恨著自己終還是不能全然原諒殺了你父親的黑竹,也許更有太多我們都不知的緣故,令得她沒有辦法應允徹骨,只能拒絕。可她用的是‘幻書’,她深心裡定還是期待著,將來某一天,徹骨想起她的時候,看到的不是那些冰冷的言辭;天長日久陪伴他的,是這段寄託了心意的譜子。”

沈鳳鳴眼中卻只是悲茫,“若自此再也不相見,他將來想不想你、以什麼陪在他身邊,又與你何干?”

“世間有情之人倘都能如意,倒也好了。可有時雖然有情,也不得不分開的。”秋葵道。“將來縱然再無瓜葛,那一瞬時,終還是想以種方式與人訴說。”

沈鳳鳴看著她,又看看夏琰,“你也覺得是這樣?換了是你,你也會這麼做麼?——至少我便不會。”

“我也不知……”夏琰道,“在某種境地,作某個決定,未必……都能按常理逆料吧。”

沈鳳鳴忽想到什麼。“……是不是就像秋葵當初留給你那一截斷枝?——不問你收不收得著,不問你看不看得懂,不問你會不會放在心上,不問將來能不能再見……”他說著忽苦笑一聲,“難怪你們懂——難怪你們都懂。我舊日裡總奇怪你們對一個人生情之時為何偏那般扭捏躲閃,卻原來世人都是這般,只有我……只有我不懂。”

他忽站起身來,轉身便向屋裡去。

這舊事忽被提起,夏秋二人一時有些不知該當如何接話。“沈鳳鳴,”秋葵只下意識叫住他,“你——你又做什麼?”

“心裡不痛快。”沈鳳鳴十分低落。“回屋裡想想。”

秋葵咬了咬牙,追上兩步,“……你還想什麼?”她一把握著了他的手腕,將他拿著“幻書”的手舉到半空,“你說你不懂,可你難道不也是一樣——將木釵交給我的那天,你也一樣,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解釋。你沒告訴我你要去暗算程方愈,沒告訴我這釵子、這紙卷、這耳環有什麼樣意義,這難道便不是躲閃了?可是……我現在能明白你那時的心情。我明白,你心裡沒有把握,不敢深想那天是不是還能好好回來與我相見,你很想把那些事情說出來,卻不能說,只能——只能將這些於你最重之物一起交到我的手上,就好像有了交代——你母親當年難道不也是一樣?我不信你就體會不了——體會不了你母親當年為什麼那麼做,體會不了為什麼愈是有許多言語,卻愈無法說出來時的心情!”

沈鳳鳴的目光一點點回至她容面。她的容面泛著幾絲因激動而起的緋色。

“秋葵……”他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怎可能是真的不明白。他只是無法接受那樣一個更令他痛惜的事實。若那兩人沒有情意便罷了;可若是有,若他早知他們竟是有的,便該早早拉攏他們一起離開——早一日,早半日,哪怕早那麼半個時辰,他們便不會命喪殘音鎮上——而他今日擁有的一切,也必全然不同。

可是,痛惜或不痛惜,往事已矣,終不可追了。

他將手腕從她手中脫出來。秋葵看著他走回到井邊,拾起一隻酒杯。他往裡倒上酒,起身。

她以為他要將酒飲下。可他卻將酒杯慢慢傾斜,將那清澈卻熾烈的濃醇一點點灑入泥土,如灑入了久遠的時光。

“我知道。”他望著酒水流過的痕跡。“你什麼都不說,卻終還是在潛心裡期待著有人能懂。你拒絕他的言語,只存在了短短一日;而你係念他的曲子,卻留下來了。十八年也好,八十年也好,甚至更久——你盼著只要曲子還在,終有一日,這世上有人會發現它,會懂得你,那麼你對他這番從沒有說出來的情意,也就不算惘然了。”

夏琰與秋葵對視了一眼。當此時,不必言語,他們也知對方定也想到了彼此的師父——那兩個活著時,因了種種緣由終究無法在一起的人。可幸沈鳳鳴的母親與徹骨死去時,離得那麼近,如此終可以——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後——再沒有什麼顧忌與阻礙,結伴而行了吧。

秋葵一時鼻中酸楚,也俯身拾了杯子,倒上酒,起身清了清嗓子道:“我雖然不識你母親,不過同為魔音傳人,我也該敬她一杯。”說著將酒灑落。

“我雖然不識徹骨,不過同為黑竹中人,我也該敬他。”夏琰也同樣而為。末了,他拾起瓷瓶,將三人酒杯再一一滿上。

沈鳳鳴看著兩人,僵硬的背脊終是鬆弛下來。他緩緩重新坐在井沿,將酒杯放在自己身側,良久,方再將目光投向夏琰,嗓音低啞:“——你還有什麼想問我?”

夏琰躊躇了下,“我不是責問你,只是——想聽你說說後來——這之後——你為何反會投去了黑竹?是為了徹骨麼?”

“我是過了些年,將這事放下了些,也將身手勤練了些,才去的黑竹。要說為什麼——我一個人無依無著,真不知道該去哪,對這江湖所知也極為有限,試投靠些門庭,卻也從未長久。這般浪蕩了快兩年,走投無路之時,我想過回沈家,便一路北上,可真近了洛陽,我又知我根本不願回去,便停在陳州,無意中反聽說了黑竹總舵在那附近。‘黑竹’兩字,於我總是有些不同,我忽然極想知道,徹骨當年過的是什麼樣一種生活——黑竹又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令得他留下那樣的話……”

“哪樣的話?”

“當時從他身上扯脫下來的包袱,我逃跑時無意識之中一直攥在手裡,後來發現,除了那支木釵和紙卷、耳環都在其中,還有一封信和一個扳指。那信是給俞瑞的,我識字歲短,徹骨的字潦草,我便看不明,只有信末一句讀懂了,他說,‘希望將來的黑竹,能回到以前那個乾乾淨淨的黑竹。’”

“他是真的想與你們一起走……”秋葵聞之惻然,“所以留信與俞瑞辭別,只可惜最後也沒及放去俞瑞屋中……”

“現在想來,應是如此吧。”沈鳳鳴垂首道,“他包袱裡沒有放夜行服,帶的幾件換洗都是灰布舊衣,我早該想到,不可能是出去做任務。那支木釵一直還在,衣裳我也留了很多年,穿了很多年,只是那封信和扳指丟了,否則——我早該看得懂上面的字——懂他當年的意思了。”

夏琰忽心念閃動,“你說的扳指,是不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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