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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一醉閣,日光已經照不進來,只餘陰冷與昏暗漸漸升起,如急不可耐要佔據這人世的夜。

破敗的木門已經關起,雖然沒有鉤鎖住,也足以將一切行人拒於門外。牆角的桌邊只坐著夏琰一個人——他坐在這裡好像已經很久了,可桌上什麼也沒有,除了——他不斷地將一個什麼小物件投進酒杯裡,隨後又倒出來,如此反覆,發出枯燥的聲響。

發出聲響似乎也只是他一個人的特權。他的面色如這將至的夜般寒冷,以至於——沒有一個人敢說話,就連老掌櫃偶爾不得不撥一撥算珠,都透了滿身的小心翼翼。

無影蹲在一旁不吭氣也有許久了,偷眼瞧了好幾次,才看清夏琰一遍遍投進酒杯的是一個黑色的扳指。天色漸愈黑沉,夏琰一投一倒的動作顯得愈發煩躁。老掌櫃算完了賬,與無影對視了眼,嚥了口唾沫才下定決心開口:“公子,明日還要早起,今天要不要早點休息?”

夏琰手上動作也只停頓了那麼一下,“你不用管我。”他只說了一句。隨即,那重複的聲響又起,彷彿——無波無盡的等待,就連他這樣修道多年之人都無法心靜,定要依靠這一點點聲音來記錄時間之逝。

老掌櫃彷彿還想說什麼,可躊躇再三,嚥了回去,低聲道:“那我先去後頭了,這燈給公子留著。公子若有吩咐,只管叫我。”

夏琰語氣沒有絲毫起伏。“無影,你也去吧。”

無影還有兩分猶豫,被夏琰橫過目光來,“去。”

這少年只能無奈“哦”了一聲,鑽進櫃檯後頭,跟著掌櫃的往後堂去了。

前堂裡只剩夏琰一個人的時候,他終於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怔怔看著那杯影不動。夜晚突然安靜,靜得——他到此時還覺得,什麼都不真實,什麼都如一場幻夢。

門外忽然一陣“得得”的馬蹄聲,這在這樣的小巷子裡很是罕有。他彷彿是意識到了什麼,將手中扳指最後一次投在那杯中。門不出所料“吱”一聲被推開,燈火照出一張趕路之下顯得有些蒼白的臉。

“你在這啊。”沈鳳鳴一眼看見坐在堂中的夏琰,整個呼吸都像鬆弛下來,推門走入。不過他隨即覺得有點奇怪,因為夏琰雖然坐在這裡——卻沒有喝酒吃菜。他什麼也沒做,身邊連第二個人都沒有。

“我在等你。”夏琰動也沒動,冷淡的眉眼絲毫不見欣喜。“我本以為——你早兩天就該到了。”

“我也想早點趕回來,不過——總是沒那麼容易說走就走。”沈鳳鳴賠了兩分笑,走到近前,秋葵在他身後進了門來。“你收到我的信了吧?”沈鳳鳴向後堂的方向看了一看,“……刺刺,她還好吧?”

夏琰忍不住露出些微的冷笑,“你說呢?”

這口氣帶了幾分叫人不快的意味,縱是沈鳳鳴,也覺不甚舒服。他於他一桌坐下,“君黎,你跟我——用不著這樣說話吧?”他還是帶了兩分訕訕之意,“我不就是為此事擔心你們才著急回來,若是需要我當面與刺刺解釋,我總也……”

“不必了。”夏琰卻打斷他。“我想她也不想見你。”

“君黎?”原不想插話的秋葵有點按捺不住,“我知道發生這般事,你心中必不好受,可我們——我們也不比你好受啊。你別這樣,有話就說出來不好麼?”

夏琰看了她一眼。“我確實有話要問他。”

秋葵品出他這眼神裡的意思,咬唇理直氣壯反而也坐了下來:“這次的事情——我都清楚,你就算問我都一樣,用不著避著我。”

“是麼。”夏琰已經將目光轉向沈鳳鳴,“你確定,她都清楚?”

“你想問我什麼?”

夏琰冷笑了笑,“你告訴我,‘徹骨’是你什麼人?”

這個問題叫沈鳳鳴怔了一怔。“……這與這次的事情沒關係吧?”

“沒關係?”夏琰語聲忽然高了起來,帶了種異樣的激動。“我也希望沒關係,我也希望不必向你追問你那些秘密!可事實是,無意死了,黑竹如此死傷,皆因你一意孤行要暗算程方愈而起——你還敢說其中沒有關係?你臨走時答應過我,不向青龍教出手——你全數都忘了?還是這其實本就在你謀劃之中——這一切都是你的本意——本就是你在背後一手推動!”

“君黎,”沈鳳鳴忍不住道,“我實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一手推動?”

“你不明白?”夏琰冷笑,“徹骨當年死在殘音鎮,死在顧世忠和程方愈手裡——你難道不是想給他報仇?還不止於此——你還想毀掉青龍教,毀掉當年被凌厲奪去的那個黑竹——我說得可對?你一直都在等機會,一直等到——你有了今日在黑竹的地位,甚至天時予巧,你有了魔教雲夢做你的靠山。你可敢與我說一句,那天你不是存了殺顧世忠之心才去的鴻福樓?你與馬斯那般不和,若非別有目的,你會與他合作?——你可敢與我說一句,單疾泉一直在找的那個神秘人不是你?你百般挑撥利害想看著青龍教與黑竹相與殘殺,還不就是因為你心心念念徹骨之死!這次遠去洞庭,你得了機會當然不肯放過程方愈——你有意借吳天童那三人之手,便似你當初借了馬斯之手——你以為只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完這番借刀殺人之事,青龍教和我都遠在江南,你只消編個理由,便無人會猜到你背後那番關聯。——擔心我和刺刺?呵,若不是這次你陰差陽錯不曾得手,而且還害死了無意,怕我追查,怕事情敗露,你又豈會這般心急火燎地趕來與我解釋!”

“你說我是那‘神秘人’?你說是我設計了顧世忠的死?你說我擔心事情敗露才來尋你解釋?”沈鳳鳴似被這番言語刺痛,愕然起身,面上皆是難以置信,“君黎,我不知你又聽了誰的言語——我在你眼裡,便就只如此不堪?”

“那你倒是否認啊。”夏琰也站起身來,對視於他,“你可有底氣否認?你可能予我一個自圓其說的真相!”

“子虛烏有之事,你要我解釋出自圓其說的真相?”沈鳳鳴氣極反笑,“君黎,所有的真相,我都在信中寫得很清楚了。我承認,我是存心想置程方愈於死地——甚至無意的死,我都不想推脫——可誰告訴你這一切定要與徹骨有關?誰告訴你我要給徹骨報仇?你那些猜測可有一丁點兒憑據——難道只因我認得徹骨?”

“你說不出來是不是?”君黎只一字一字沉沉道,“你不敢否認是不是!”

沈鳳鳴霍然伸手按住桌沿,身體向前微傾了一分。“道士,我告訴你,”他也沉沉、一字一字道,“‘雙琴之徵’是勝不是敗,而且連‘金主’都是我自己,我本來就一個字都不必與你解釋。你現在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隨便。”

“你站住。”夏琰見他轉身要走,身形驟然繃緊,“不說清楚就想走?”

沈鳳鳴頭也沒回。

“沈鳳鳴!”夏琰一手已握緊了劍鞘,手心都在發疼。

沈鳳鳴卻已開啟了門。“我趕了幾天的路了,不想陪一個不識好歹的人說話。”他低低道,“當我沒來。”

老舊的木門“咿呀”一聲,大開,又“撲”的一聲軟軟合上。沈鳳鳴的身形隨之遁入門外的暗夜。

“沈……”秋葵下意識跟過去兩步,似乎想叫住他,可隨即還是停住了。她回過身來,望著還站在當地,不曾追趕,也不曾落座的夏琰。

“你那些話,當真……叫人心寒。”她遠遠地看著他。

夏琰將目光落到她臉上,似乎有些詫異。“你覺得……是我在胡說?你難道就沒發現他……”

“我只知,他與我,趕了這麼多天的路回來,他片刻都不肯休息,特意折去泥人嶺尋你,到了這裡,他連自己家都不回,徑直就要來一醉閣——還不都是為了早點見你?還不都是因為他將你和刺刺放在心上、擔心你們?”秋葵咬著牙,“可是你呢,你見到他第一句,問的卻是他為什麼不早兩天回來。你更以那許多惡語追問於他——你又可知他自己都差一點丟了性命,你可有半句問起他有無受傷、傷勢如何——你可曾也將他放在心上、當了朋友!”

“我正是還將他當了朋友,所以才將那些話盡數直問,只想叫他當面說個清楚!”

“你那可是‘問’?你是直指了他,毫不予他辯駁的機會!”

“我如何不予他辯駁的機會了?”夏琰道,“只要他出言否認,我必還是願意信他——可他甚至都不敢直言以對!”

“他問你刺刺怎樣了,你又直言回答了麼?”秋葵道,“你已是那般語氣——難道他便定要如你所願一一回答你,他便不能生一回氣麼?若換作是你,你且試試,被人那般枉著,你還肯順著他人的意?”

夏琰看著她,半晌,方道:“秋葵,真相如何,你其實也不知曉,你定要幫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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