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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葵面上微燙,無言以回。就算坦蕩如李文仲,至少也知道,她與沈鳳鳴這般獨處一室有些別樣意味。
——可眼下又能怎樣?
她掩門,放下瓷杯,將燈端了去床頭看——果如李文仲所說,沈鳳鳴睡得平穩——她出去這麼久,他連動都沒動過一分。
她反有點不安——關默說,冰蠱邪寒,那是連朱雀都多年不曾痊癒的內傷,沈鳳鳴——真會沒事麼?這麼一想,她不免慌忙忙從三層衾被之下摸出他手來。屋中炭火正旺,自己方進來未久就已覺熱燠非常,幾欲冒汗,沈鳳鳴那手竟還是不暖。
可探察腕上,脈象如舊,並無什麼不妥。再摸額頭,額上此時已不算冷,亦不熱,並無汗出;面上乾燥,呼吸靜穩,安定得不能再安定。
應是無事。秋葵心雖放落,反覺幾分空落無措,於榻上坐了一坐定神。這一番莫須有的折騰——沈鳳鳴再是睡得熟,總也是被擾醒了幾分,忽便於模糊中轉了一轉頭,秋葵嚇了一跳,忙彈起身來。
“什麼……什麼時辰了?”沈鳳鳴半夢半醒中問出一句,想要翻身只覺身上沉重,伸手待推,那三床厚被豈有那麼容易推開,沉沉壓在周身,他一時卻也說不出是乏累還是舒服,乾脆便也繼續委身其中,不再動彈。
“大概有……有一個多時辰了。”秋葵目色閃爍,“你好點了麼?”
沈鳳鳴實也說不出可曾好些。似乎——不那麼冷了。可——總還是有些不知該用昏沉或是輕飄來形容的幻覺。“我幾時睡著的?”他似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你一直在這裡?”
“剛才——關默來過。”秋葵便道,“我出去見了他一見。”
“唔,說些什麼?”沈鳳鳴顯然還未全然清醒,話問出口才朦朧想起,“……他這麼快醒了?”
“醒了,還把那蠱蟲帶來了。”秋葵回身去桌上取了那水杯過來,“你要不要看看,有沒有用?”
“不看了……”沈鳳鳴語氣依舊帶著幾分虛脫,彷彿又要睡去,“明日吧……”
“你……你也不問問這蠱蟲他從哪裡得來的?”秋葵卻急欲與他訴說。
“嗯,哪裡來的?”沈鳳鳴目已閉起,隨口問著。
“你先別睡!”秋葵將他推了一推。沈鳳鳴不得不睜開眼睛——燈火之下,秋葵的面色有幾分黯然若失。
“怎麼了?”他雙目微微眯起。
秋葵一點點將適才與關默見面前前後後與沈鳳鳴說了,說到往事細處,提了燈,坐在凳上,只覺胸口發悶,幾欲難言。
沈鳳鳴原是睡意十足,這一番話聽完,倒是徹底醒了,怔忡了一會兒,他忽然就往床裡退了一退,讓出一半的地方來,“別多想,先睡吧,明日我去找他。”
這語氣當真是尋常已極,彷彿同榻而眠早是尋常已極的事情,以至於秋葵都怔了一怔——昏昏燈光下差一點要懷疑起自己來。她隨即大是怫然,“我好好與你說著事情,你……你卻在想些什麼!”
“我怕你累了。”沈鳳鳴一臉誠懇表情,“——倒是你在想什麼?你不會以為我肯真害你一晚上不睡?”
“我……”秋葵實是發作不得,“……我不累,不必你掛心。”她似很有些後悔竟會指望了沈鳳鳴能與她共鳴交心、解她這番吐訴的心思,霍然站起,轉身走回桌邊將燈與瓷杯皆重重放落。“你睡吧,不用管我。我也不擾你。”語氣驟然冷淡。
沈鳳鳴不無費勁地從層層厚被中翻了個身,遠遠向著她,“大半夜的,非要聽我應幾句關默的事才高興。”
“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聽。”秋葵氣咻咻坐下。
“關默他——心裡其實早想好了。所以我是覺得沒什麼好說的,明日自找他談談怎麼接管幻生就是了。”
“你的意思是他肯了?你怎知道?”秋葵不覺瞥了他一眼。
“你沒想過——一條四十年都卡住出不來的蟲子,怎麼今天突然就能出來了?”
“不是因為蠱主死了麼?”秋葵道,“關非故死了,他施下的蠱蟲必有變化。”
“這麼說是沒錯。可你別忘了,這是當初蠱主在近旁都沒法催動的蠱蟲,休眠了四十年——四十年是多久啊,你能想象?除了關默一直不能說話之外,甚至沒有什麼能證明蟲子還活著。自嬰孩幼童到今日,它便早與臟腑生為一體了也未可知,換作是你,你敢輕動麼?”
秋葵聽得咽喉發涼,咬唇不說話。
“代語說,曾看到他將手伸到嘴裡。若我猜得不錯——就算蠱主死了,他的蠱力也遠不足以將這條卡死的蠱蟲催動出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手硬生生將之強拔出來。蠱蟲若是活著,一旦得以活動便會生出劇毒;要是死了,這四十多年的共存更等同於拉扯出自己的血肉。如果——一個人不是想好了答案,不是決意了與過去一刀兩斷,不是有了置之死地之悟,他絕不可能做得出來。”
秋葵面色蒼然,放在桌沿的手竟爾微顫難止。
“想來——總還是先前那一番話激得他下此決心。”沈鳳鳴嘆了口氣,“‘蠱人’——當真匪夷所思。我以為關盛要殺他,已是叫他難以接受之極限了。現在看來,我低估了他——他是真的都早知曉,卻甘願裝作不知。”
“當然匪夷所思。明知那些人如何待他,他偏要那麼多年還定幫著他們——早點下決心離開不好麼?”
“他看過那日誌。說不準——他真是關非故的親生兒子。”
“若是親生的,那豈不是——豈不是更可怕!”秋葵道,“到底是要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心,才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來,若是我,這樣的父親我寧願不要!”
沈鳳鳴反笑起來:“是啊——與他一比,我好像一點都說不上個‘慘’字了。”
秋葵微微一怔,少頃,才道:“所謂‘悲慘’,原也不能用來比較,有時只是——各有各的不同。”一頓,“你……你那時……都沒說完。”
“說什麼?”
“說你小時候——說你爹。”
“你要聽?”
“……你說過,要……都與我說的。”
“我爹——也沒什麼好說,我對他印象極淡了,本來也沒見了幾面,說過些什麼話也是不記得,就如同沒有似。”
“那為什麼……”秋葵道,“我聽人說,那時你毒發垂危,口中卻說著,想回洛陽?”
“是麼?我說過?”沈鳳鳴反有點詫異,轉念一忖,“那必也不是因了他——洛陽,又不是隻有他沈雍值人懷念。”
“不管怎麼說……你總是掛念家裡吧?”秋葵道,“你……從來沒回去過麼?”
“那你看——什麼時候,你陪我回去一趟?”沈鳳鳴笑。
他隨即喟嘆。“其實——那邊早沒有人了。中原世家盡數沒落,我前幾年打聽過,沈家老小早也南下了。當年那一大家子,如今也不知是聚是散,飄零在哪。若是帶你去洛陽,大概只能看看祖宅,讓你瞧瞧我小時候跟著我娘住過的那兩進院子。”
“你……是因為你娘過世,才離開沈家的嗎?”
沈鳳鳴瞧了她一眼。“不是。我爹死了之後,我們就走了。”見她一臉皆是不明,便又道:“你知道吧?當年黑竹刺殺洛陽四大當家的事情。”
秋葵吃了一驚,“黑……黑竹?刺殺……你爹?”
“哦,我忘了。你們泠音的人,兩耳不聞江湖事,全用在‘聆音’上了。”沈鳳鳴笑,“——在當年可算轟動武林。我起初不知發生何事,只覺莊子裡不太對勁,我母親不想我胡亂猜疑,將我爹被刺之事與我實說了。她心裡當然難過,但我聽了——只感震驚,其實難過不起來。對我來說有何差別?甚至對我母親來說——也只是從思念一個活著的人,換成了思念一個已死的人。——有何差別?至多,我只自己在心裡想著,我是他兒子,理應——悲痛、憤怒。但我總懷疑,若是我死了,他可會悲痛、憤怒麼?”
“自然會的——天底下的父親,哪有不……”
“天底下的父親,也有如關非故那般的,不是麼?我自不是說——我那個父親就定是這般,只不過我那麼多年甚至都沒有機會弄明白他是哪般——是如關非故待關默,還是——如朱雀待你,如單疾泉待單無意,如夏錚待君黎?直到——他既已死,我和我母親很快被趕至莊中最冷廢荒蕪的院舍,那些平日裡勉強維持的表面和氣也再不復有,我才有那麼一些感覺,覺得——那個父親並非不重要。大概此事才是他的死對我全部的、最切膚之痛——再沒有一個人,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為我們母子說話了。”
秋葵沒有說話。
“我母親本不是受束閣中的尋常婦人,留在沈家隱忍求全,全為對我爹這一腔情意。既然沈家已無那個人,她當然再無理由寄人籬下,受人冷目。她走的時候——只帶了我,只帶了她的琴,甚至沒帶一件金銀細軟。她不想落人口實,卻不知道惡意之人如何能放過了她——不論她怎麼做,總還是會有人說,‘剛沒了夫君就思外走’、‘來歷不明之輩就是留不住’。我那時——絲毫不會武,便恨怎竟不能替她痛打那些人,出這一口氣。我母親倒是不在乎,與我說,將來大了,還不知要遇到多少人說不是,若都去一一在意,哪裡在意得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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