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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了一會兒呆,她倒了杯熱水,自己飲了。才依稀敢再撫了自己回暖的唇,細細去想——這到底意味了什麼。在今日之前,她從來不敢真正面對了他。她直覺地知道,在自己之前,他一定遇見過很多女子,對她們也獻過種種殷勤,當然——也一定與她們親近過。她知道沒有辦法證明——這一次他的真心便就會久長,便不是種浮浪。她只是——只是知道自己心中一直想把持的度衡,終於還是斜落了。

無意識地,她起身到妝臺前,摸到那支舊木釵。——他說他沒有將這雙珠珥送給過別人,可——世上又不是隻有這一對珠珥。正自自嘲,燈火晃著,敲門聲再次傳來。“秋姑娘,還沒睡吧?”李文仲的聲音。

秋葵握了木釵,近了門邊,“有什麼事麼?”

“那個——沈公子是不是還在姑娘這裡?”

秋葵微微一滯,不知該當如何回答。先前是白天,現在卻是夜裡。以往是自己受傷,沈鳳鳴守著也就罷了,況夜裡也大多交由淨慧,眼下——到底是難以說得清白。

“秋姑娘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李文仲聽她不答,連忙道,“就是方才聽報說,關默已醒了,想再見見沈教主。我見沈公子屋裡沒人,所以來姑娘這問問。”

秋葵不覺向屋中看了眼。關默醒了——沈鳳鳴卻睡得熟。

“原本——這麼晚了,應該一口回絕了他才是,”李文仲賠著笑,“不過我也是想過來看看——怪我疏忽,先頭從姑娘這送完了琴,便以為無事,也沒人來報我關默服毒之事——直到方才聽外面說姑娘要炭火,才出來問話。沈公子不在這裡麼?”他問到這裡也著實有點好奇。沈鳳鳴但凡是在此,當然早就說話了——依照幾個僕婦的說法,他上了樓,就沒下來過,總在這東南二樓之中。

秋葵猶豫了下。李文仲既然已去南樓看過,自己再想隱瞞什麼,想來也瞞不過去。便乾脆坦然以告,“他在我這裡,不過眼下睡了,我不便叫他起來。”

李文仲方道:“是聽說沈公子還給那關默運功解毒——是不是用功過度,因此不適?我去叫人備些湯藥補劑,那炭火也已經準備好了,馬上就送來。既如此,關默那裡,不理睬他便是了。”

“關默……”秋葵還是沉吟了下,“關默的事情,我大概也知道。你叫他來,我聽聽他想說什麼。”

李文仲聽她如此說,自是應聲而去。

待到放好炭盆,關默也抬上了樓。東樓是女客居所多少不便,秋葵便央李文仲稍許照看沈鳳鳴,自己候在東南樓相交之處的廊上。

關代語照例站在關默身邊,不過此時安靜了許多,一言不發。

“沈鳳鳴不在。”秋葵開門見山,“你若是想來道謝,我替他受了。若有別的話說,與我說也一樣。”

關默默然指了指她身後之人,示意要人退開。秋葵便叫人去遠些等候,這一邊關默甚至將關代語也稍稍一拍,要他也一同迴避。

關代語大是驚訝,“大伯……?”

見關默眼神堅決,他自也無法,只能悻悻走開。轉廊處只剩了秋葵與關默兩個,她不覺冷笑:“你叫你侄子都走了,我怕是也看不懂你說什麼。”

關默伸手,勉力從擔架旁拿起一個瓷杯,竟爾出聲:“你轉交沈鳳鳴。”

秋葵吃了一驚。“你會說話!?”

許是太久不曾言語,或是傷勢之故,關默的聲音粗啞如枯紙,又極低極弱。他將瓷杯舉在半空,“這是……我先前所中之蠱。他如要解毒,應用得到。”

秋葵心中還驚訝未定,盯著他未肯便接。關默咳嗽一聲清了幾分喉音,又道:“你放心,蠱蟲已死了。”

秋葵才看向瓷杯——那是武侯園的屋裡用作水杯的,想來關默那處也無有別的容器,故此將水杯拿了過來。隔空垂目,只見那杯中蠱物鮮血淋漓,形狀可憎,昏黃廊燈之下雖看不清本色,也能約摸辨出是個蠶蟲模樣。她心中厭怖,不過沈鳳鳴蠱毒發作是真,她雖憎惡也只好接過。“你為何要一直裝作不會說話?”她不想多看杯中,放在扶欄,追問的語氣咄咄逼人。

關默的目光卻追隨著杯子,“裝?”他語氣虛弱,面色慘白,“此物——便是我無法說話的緣由。”

“……這麼說你方才不是服毒自盡?”秋葵忍不住再瞥了杯身一眼,心中想起適才沈鳳鳴那番話來,不免起心試探:“……這毒蠶令得你不能說話——是不是與關非故有關?”

關默目光忽劇烈動盪起來,秋葵便知多半說中,接著探他話頭:“所以你連關代語都遣走了,你不想叫他知道此事。”

關默面色重歸黯淡,良久,方嗤笑一聲:“就當我是服毒自盡。世間既無活路予我——你們便由得我一死就好,何必費心留我性命。”

秋葵不免冷笑一聲,拿話諷他:“這麼輕易就覺得沒了活路——你還當真是不爭不抗慣了?你就沒想過,你若死了,幻生就落在旁人手上——連關代語都要落在旁人手上?”

關默苦笑,“幻生?——從來都不是我的幻生。代語——也不是我的孩子。我不過是我爹養的一個蠱人,我能得到什麼?現在落在你們手上,更不過是你們的棋子。——我能爭什麼、抗什麼?”

秋葵心中頓然巨蕩——原本沈鳳鳴只是推斷關非故或不曾妥待他,令得他自小受了不少毒痛,可若竟是“蠱人”——箇中殘忍又遠超所料。

她不動聲色。“既是‘蠱人’,你卻還要叫那一聲‘爹’?世間沒有一個‘爹’,能這樣待自己骨肉的。我們——至少沒那般折磨過你。”

“是麼。”關默道,“若要論骨肉論至親——最終你用魔音奪去自己外祖父性命,又能比他不同?”

秋葵雖然極欲爭辯,好在她還記得沈鳳鳴的言語,當下道:“我不與你分辯。你若想報仇,儘可找我。可這世間究竟何者才值得你拼上性命,你到現在都不明白麼?——沈鳳鳴為何要救你性命,你到現在都不明白麼?”

“我是不明白。”關默道,“該救我的人,從來沒有救我。不該救我的人,卻不讓我死。我過來就是想問個清楚——你們究竟要我怎樣。你們要我殺摩失——我的答案你們也應看到了。就算你們看不懂,沈鳳鳴也該知道,他這一番‘吸髓’用在我身上,我功力所剩無幾,就算活下來,自此也再沒什麼本事替他賣命——留我,到底有什麼用!?”

“你以為他只是想利用你這一身‘功力’?”秋葵忽轉開面去,望著欄外那個昏黃的夜,“沒了一身‘功力’的人——又何止你一個,哪一個……還不是好好活著?你若不活下來,又怎麼知道沒有用?”

“‘你若不活下來,又怎麼知道沒有用’……”關默似是回想起了什麼,“這句話……好久了……”

秋葵轉回頭來,“關非故到底是不是你親爹?為什麼要將你變成了蠱人?”

“原來你不知道。”

“……‘蠱人’這種事,怕是尋常人也想象不出。”

關默哂笑一聲。“我與那天你們見到的‘蠱人’有點不同。他不是為了將我煉成個‘打手’,而是為了一個特別的目的——為了——他當年修煉內功。”

“有什麼內功要靠蠱人修煉?”秋葵不解。

“這個——說出來你就知道。”關默道。“這內功在這江湖最出名的一次用法,大概就是打了朱雀一掌。”

秋葵忍不住輕吸了口氣,屏了呼吸。

關默緩緩道:“自來江湖都傳你父朱雀,幼年為寒性掌力所傷,哪怕後來他成為絕世高手,極寒內勁世所罕有,也始終未能痊癒,如此想來,那一掌之內力可謂高之極矣。可惜——可惜三支當年遠遁江湖,幻生蠱術沒人懂得。若是當年有明白幻生究竟之人替朱雀看上一看,便會發現——那一掌之所以難以痊癒,並非什麼高深內功修為,其中邪寒,是來自於冰蠱之力。我爹當年藉助某種辦法,將冰蠱之力攝入了自己體內,與自身功力相合,將這極為霸道之力化為己用,自然,也便能將之作為掌力擊出。他本是幻生之後進,蠱術修煉不可能立時超群,若不是有此一手,怎麼可能年紀輕輕就在同輩弟子中脫穎,終得這個執掌之位。”

“你說的這個‘藉助某種辦法’,就是透過‘蠱人’——透過你?可那時——四十年前?——你?一個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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