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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瑞坐在牢室的一角,望著已經坐在了面前的來客。瘦縮蒼老面孔上眯縫的雙眼在聽到那個名字的一瞬間,彷彿都暴出了一丁點兒精光。

“你想知道徹骨的事情?”

“是的。”夏琰回答。弱燈如豆。他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他幾乎有點記不清——上一次看到的俞瑞,究竟是不是這個模樣。

這間牢房確切來說是個石室,地面貧涼,四壁皆暗。因用厚重土石與別間隔開,顯得清淨幹潔一些,卻也越發沉悶。俞瑞雙手雙腳並未加鐐銬,在石室內十分自由,不過不知為何,夏琰要求進去說話的時候,守卒並不顯得緊張,甚至沒有多問。

俞瑞眼中的精光弱去,好像又變回了個皺瑟的老人。

“徹骨,原是一把匕首的名字。後來,匕首的主人以兵自稱——就有了那個代號‘徹骨’。”

他沒有追問夏琰問起的緣由,夏琰也沒有打斷他的回憶。

俞瑞忽然嘿嘿笑了笑,露出一種與年紀不相匹配的諧色:“你聽沒聽過——許多年前,黑竹有句話,叫作‘徹骨好酒、凌厲好色’?”

夏琰搖頭。

俞瑞又嘿嘿笑起來,“你當然不會聽過了——凌厲怎麼肯容人再說起他當年的風流事。不過這也沒什麼,‘人不風流枉少年’——他就是太好面子。你不知道,當年他和徹骨,那性情是完全不同——哪怕兩個人一起做同一件任務,做完了也立時分道揚鑣,一個去找酒,一個去找女人,都不肯耽誤。”

“那徹骨他現在……在哪裡?”夏琰並不願意聽俞瑞在背後這般談論凌厲。

“死了——當然是死了。死了十八年了。”俞瑞的語氣像是忽然從什麼熱切之中冷卻下來。“……我一直後悔。當年因為我偏愛凌厲,一意要將金牌的位置留給他,結果他翅膀硬了,結識了青龍教主之後,竟就敢選擇背叛我。我有時會想,假如金牌當初給了徹骨,凌厲說不定就沒那個機會——說不定到今天,黑竹還如當年一樣,徹骨……說不定也能活著。”

他在昏暗中長長地、無聲地吁了一口。“過去的事情,也只有我們這些過去的人才會提,這些年道上提起黑竹,都只會說‘黑竹雙殺,馬嘶鳳鳴’——二十年前,黑竹若要說起雙殺,便是‘凌厲的長劍’與‘徹骨的匕首’。可惜啊,可惜得很。‘徹骨’這個名字,只怕現在知道的人已經很少了。”

他換了換姿勢。“其實一個殺手本不應太過出名——太出名了,離退出也就不遠了。凌厲出道早,當上金牌之後年紀還是太輕,總有點少年人的心性,不懂得收斂,一個不小心,就容易‘成名’。徹骨比他仔細得多——凡他出手,從不留落半點痕跡。所以‘凌厲’這個代號在江湖上叫得響亮,‘徹骨’的名聲卻只在黑竹會之內。但你要說黑竹在江湖上的名聲?那當然都是凌厲這樣的人掙來的。

“徹骨和凌厲在黑竹會里論人緣都不錯;論身手,如果他們二人決鬥,在那時——只怕也很難分出上下。只有論起貢獻,凌厲這麼多年,當然比徹骨多出許多。所以我偏向凌厲也絕非無理。他們兩個相互間雖不算摯友,但也相處無礙,不似馬斯與沈鳳鳴那般水火不容。徹骨知道凌厲是我從小帶大,知道我一心要把金牌給凌厲,對此從沒說起過半字,不過,嘿嘿,他可能也很惱火凌厲後來又帶回來一個女人——蘇扶風。蘇扶風這人話很少,但是出手狠,為了儘快在會中立足,向我爭取,獨自做了幾單轟動江湖的任務。‘凌厲的長劍、徹骨的匕首’,至此不得不再加上一個——‘蘇扶風的暗器’。甚至——因為凌厲與蘇扶風皆名聲在外,徹骨那半句有時反而會被略去。

“如果說,徹骨原本還能無爭無謂地在這黑竹做第二人,那麼這一來,他可能連第二的位子都要保不住。老夫是不信這世上真有人對地位名譽之類毫不放在心上——即使徹骨真的不在乎,也定有無數人在他耳邊說起過——‘凌厲、蘇扶風都比不上你’,或者‘如果沒有凌厲,金牌一定是你的’。

“徹骨未必對我沒有不滿,但是——凌厲與我勢同水火之後,徹骨還是選擇了留下,因為他可能不知不覺地,在潛心裡,早就不能與凌厲共事了。我心裡慶幸——我知道假如徹骨也站去他那一邊,此消彼長就大不相同。當時我形勢仍大大地佔優,就承諾徹骨,塵埃落定之後,我定給他他該得的。

“這絕非空口白話,要知道當時我這一邊除了黑竹會和你師父的朱雀山莊,還有宗室血脈慕容公子和他手上的皇室之印。如果成功,今日的天地只怕都早變了——不要說一個金牌,整個黑竹會都交給徹骨又有何妨,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徹骨當時沒說話,但後來有一天他喝醉了,竟然毫無先兆地與我說,他想退出了。我問他為何,他說當初以為一個收錢殺人的組織已是這世上最為罪惡黑暗之所在,來這裡可以省些力氣,光明正大地放縱自己心裡的‘惡’,不必與人勾心鬥角、耍弄陰謀詭計。可是後來他發現,殺人原來只是一切罪惡最簡單的表象,他的那點‘惡’比起殺人背後那太多的不可告人,淺薄得根本不算什麼;即使在一個這樣‘惡’的組織裡,他依然發現太多比他原本以為的‘惡’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東西。

“我當時沒意識到他是在質問我,以為他醉了,說的胡話。後來幾年,在這暗無天日的牢裡,我才明白過來——其實在我與凌厲的分歧之中,徹骨從心底裡就認為凌厲沒做錯——他認為我才是作惡的那一個,凌厲是被我逼得不得不走。可惜,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太晚——直至今日我都不敢深想,那個終於向青龍教出賣我們,以至於慕容和黑竹會這許多人慘死的叛徒會不會正是徹骨——我知道假如深想,就只有這一個解釋。但我又不能明白,如果是他,為什麼他那日卻要留下不走——為什麼他還要將那條性命拼死在殘音鎮上,終至於葬身無地?”

“‘殘音鎮’……”夏琰第一次聽到那個小鎮的名字,“所以……他也是死在那個鎮上……”

“你聽過這件事?”俞瑞顯得有點意外,“你知道殘音鎮?”

“我去過那個鎮子,聽說過當年那件事,不過,此前不知道鎮子的名字。”

俞瑞磔磔怪笑起來,“你當然不知道——‘殘音鎮’,是我那一群倖免於難的小子,給這無名的鎮子起的名字。那鎮子很不好找,不在官道上,尋常人不會去到那裡——是誰帶你去鎮上的?——總之不會是凌厲。”

夏琰想了想,“第一次帶我去的人——的確是凌大俠。”他看了俞瑞一眼,“凌大俠不是你想的那般心胸狹窄之人,他從沒有像你以為的那樣,對誰趕盡殺絕,更沒有刻意隱瞞迴避什麼。很多事情黑竹的後輩的確都不知道,但那隻不過因為逝去之人本就會慢慢淡去,他沒有再刻意提起而已。就連他自己都離開黑竹那麼多年——都快被這個江湖遺忘了,不是麼?”

“若你真這麼想,為什麼你今日想知道徹骨的事情是來問我,而不是去問他?”俞瑞冷笑著,“你不是無論什麼事,都會先問過凌厲?”

夏琰一時盯著他,不知該不該出口反駁。

俞瑞笑了笑。“這些日子,神君常常來我這裡,一坐就是幾個時辰,所以我雖然人出不去,外面的事情多多少少都知道一點。”他嘆了一口,“之前神君不會如此,我知道他越是與我說得多,越不可能再放我出去。”

夏琰現在知道為什麼自己進來時,門口的守卒毫不驚訝了。在他們眼裡自己大概正是替朱雀來的——雖然實際上,他今日之來是揹著朱雀。

“畢竟留下這本手記的是俞前輩你。”夏琰便解釋道,“我當然……應該先來問過前輩。”

“徹骨最後是怎麼死的,我也沒有親見。”俞瑞道,“幾個僥倖逃脫的小子,多半也是受了驚嚇,說來說去,都說不清楚。我調查了許久,才有點眉目:當時鎮上情形的確十分詭譎,大戰之中,忽有琴聲傳出,源頭不辨,敵友不明。按照大多數人的說法,其後青龍教彷彿亦是因找不到聲音的源頭,乾脆在鎮上放了一把火。那火燒得很烈,燒塌了一處屋子。有人說曾在那屋子附近見過徹骨。那應是他最後一次被人看見。這之後,再看見的便是他焦黑的屍骨。”

“他是被那把火……燒死的?”夏琰有幾分不敢置信。

“很奇怪,發現他的地方,距離那起火之處有一段距離——雖然不是很遠,但應該不至於讓他受到火傷。可是當時他面目與周身都被火煙燻炙得漆黑——雖然不是被燒死的,我還是懷疑他死了之後,曾被人挪動過。可惜,我當時不在,幾個小子自身難保,顧不上檢視推敲得那麼細。我回到鎮上已是好幾日之後,徹骨的屍身都已入殮,是我強開了棺要驗屍——我發現他身上還有許多刀劍之傷——是不同的人留下的,想來他死之前,曾與許多人搏鬥過。我再仔細檢查,他的致命傷是兩處,一處在胸脅,是長劍洞穿之傷,一處是咽喉,是擒拿手的用法,應該是兩個不同的對手。如果你本就知曉當年這事——那我說到這裡,你應該能猜到殺死他的人是誰了吧?”

夏琰動了動唇,卻沒有出聲。

“一個是顧世忠,你的義父。還有一個是程方愈,青龍左使。”俞瑞替他回答。“那一天帶頭來殘音鎮的便是他們兩人。這兩下出手都極為乾淨利落,其中任一都足以致徹骨的死命了,可偏偏兩個人都對付了他一個——徹骨不過是個殺手,哪怕他比別人難纏一些,可青龍教的人應該並不識他,混戰之中,怎麼會兩個人都來到同一處,對同一個人下狠手?又怎麼偏偏就是那間屋子起火,偏偏將徹骨的屍身燻得燎黑?我思前想後,終於想明白一件事——青龍教其實發現了琴聲的源頭,他們齊聚於此,不是因為徹骨,而是因為那琴聲就是從此地、從他背後的那間屋子發出的;他們放火,也不是因為找不到人,而是因為找到了卻無計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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