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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喟嘆一聲,又道:“我心知阿客必是不想就此一生困於家鄉空空無為,反比不上千杉還在外奔走——我固然不希望他再離開家鄉,又有了什麼損傷意外,但也知道他確能幫上我的忙——他與我素有默契,我初來京城,大多數時候要疲於應付另一個身份,總不免疏失,有他在,以他的聰明才智,哪怕雙目看不見,亦能替我處理許多背後之事;而且也正是因為他看不見,就黑竹和執錄家的規矩而言,恰恰少了洩密的可能,若我要找個幫手,他比任何人都合適。權衡來去,我終還是答應了他,讓他隨後也來臨安,只盼著——大哥勿要嫌我自作主張才好。”
他這番話說得有些低。山影憧憧壓在他的身上,越發顯得他其實憂慮辛辛,疲憊沉沉。夏琰知道,宋矞身死、宋客失明;黑竹易主、總舵易地——這些事情都發生在短短兩月之間,於宋家而言,哪一樣都實已是翻天的大變了——宋然說來平靜輕鬆,可這一切重擔此際便盡數只壓在他一人肩上,再要加上太子忽然有了“紹興六士”的計劃——縱然“三試魁首”是他準備已足、經營已久的身份,他獨力畢竟艱難,有如此表現實已非常人能及,若自己在此刻竟要苛求他些什麼守時、盡職、完美,只怕也極是不近人情。
“這一些日子實是辛苦了宋大公子。”他停了步,“公子長我幾歲,其實也不必定以‘大哥’來稱我——執錄的身份原與他人不同,更不居於我下,有許多事,也不必問過我,反是我有許多黑竹會中之事,還要慢慢向公子請教。”
宋然笑起來。“我與大哥獨處機會本也不多,當著外人的面,就是想這般稱呼怕也並無機會。”一頓,“那我該如何稱呼,方合夏公子的心意?”
“……叫我君黎就是。我也不客氣,叫你一聲‘然兄’。”夏琰道。自從入主黑竹、還俗回姓,見面還以君黎二字稱呼他的,也便只有那幾個親近之人——不外乎是刺刺、秋葵、朱雀、依依、凌厲等幾個,當然還有再沒法管他叫“道士”的沈鳳鳴。他雖然不過是剛認識了宋然,不過想來,自己與他將來只怕盡要打交道,又何必那般疏遠。再者,他也並不討厭宋然——對他的好感,只怕比對宋客還要多得多。
夜色愈發侵蝕了山林,好在兩人已經下了嶺,當下向北緩緩而行。“若我今天沒去清談,接下來——然兄準備怎麼找我?”夏琰漫然笑道。
“那就得另想了。”宋然笑。“可遇而不可求,卻也不能不求——我知道帖子早幾天就送去了朱雀府裡,我也知道府上秋葵姑娘不在——只要他派人來,便多半是你。”
“‘紹興六士’——據朱雀判斷,背後是太子的拉攏,包括此次清談也是出於他的推動。聽然兄方才言語中已經提到太子,想來這猜測應該不錯了?”
“朱雀大人果然不簡單,不必出面,單從一封請函之中,便看出了背後利害。”宋然道,“太子拉攏的意思確實十分明顯。‘六士’都是知名士子——他看上的原是我們六人在太學生之中的名氣。我們六人若能為他謀出些大事來固然是好,就算沒有,他畢竟還年輕,將來的左膀右臂、官場氣力也很可能在這些太學生裡——他要先旁人一步將那些人拉到自己一邊。”
他一停,忙又加上一句,“我非是自誇之意,我是不敢稱有什麼才學,唯有這個名聲,的確是費過一番心思的。”
“然兄何必過謙,就算不曾得了進士——早上柳大人說得對,你是不屑去考,不是不能。‘三試魁首’沒有,‘兩試魁首’總是貨真價實的,怎麼能說無有才學。”
宋然搖搖頭。“君黎公子以為那兩次魁首都是我考的?”
“難道不是你?”
“只有最後在京城報名了三試的是我。那兩次魁首,都是阿客以新息縣人的身份應的考。”
“是二公子?”夏琰大為驚異,“可是——十年前?那時他豈非只有十三四歲?”
“沒錯——他只有十三歲。不過那時大家都籍籍無名,應試時誰會在意旁的考生什麼樣,就算看到來的是個少年,頂多看兩眼,也對不上名字。阿客從小就聰明好學,更有過目不忘之本領,論文論武,我都比他不過。那個時候我們參考,還不曾有這般長遠的打算,不過是因為執錄家從來藏書萬卷,我們既是陳州出了名的世家子弟,多少總是要趕一趕熱鬧。我就在陳州應的考;阿客年紀還小,怕引熟人注目,家父特地帶他走了三百里路,去家母的祖籍新息縣裡報的名。說起來,我是認認真真地應考,他卻是去玩玩,誰都沒料到他會奪了頭名——更沒料到他用了我的筆跡、寫了我的名字。當時,一個州縣的頭名,還無人太過在意,而且新息本來沒有宋然這個人,沒什麼鄉鄰一傳十十傳百的,也就作罷了;但是再到二試之後,一個路、一個省的頭名,名氣就不一樣了。
“此時家父才開始考慮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執錄自有使命,不是說不能做官,只是——一旦考中進士,進退往往由不得自己,倘若皇命派你去了某地為官,哪怕偏遠,也不得不去。但身為兩試魁首,倘若放棄殿試不去,更要引人議論。我與家父商量之下,他說,既然金牌之牆荒蕪,江湖南移,將來他將執錄之位傳給我之後,我遲早也是要去南方的——倒也不如趁此機會,先多去江南走動走動,真到了殿試的時候,找個藉口,退出了便是。
“我便獨自到京城入了太學。偏巧不巧,紹興二十七年——家母的確是在殿試前夕病逝了。我得到訊息趕回家裡,不曾見上母親大人最後一面,當時心中沮喪難言,一點都不假。此後,我也未曾打算再去應考,哪知道京城有幾個太學同年,數年間竟也不曾將我忘了,多次來信問起。我本不想理會,可阿客提醒我,現在他們還只是來信,新息所謂‘祖屋’只要留人收信傳信即可,可若他們哪天真的找到了新息去,再要障眼就不免麻煩些了。我只得給那些人回了信過去,應承再考。
“這些年黑竹會中若遇要事,執錄總還有些地位在,不過就在去年,家父隱隱約約覺得有了些不對,就派三弟阿矞去京城,隱藏身份加入了黑竹會打聽情況,確證了弓長大哥投靠朱雀之事。其後我們才開始真正考慮執錄要前往臨安。家父說,既然我在京城其實已經有了名氣,那倒不如加以利用,有了公開的身份,許多事情都會便利。”
“所以你這一次重新報考了殿試,令得自己有理由再次來到臨安——但是隻參加初試,卻又一次尋了藉口不參加今年的複試,只在殿外作答,既引了人注目,賺了名聲,又能防得被聖命派去別處——是這樣麼?”
“不錯,這計劃原本——該是很完美的。”宋然卻反而垂了頭。
“現在不完美麼?”
“於我,也許算完美吧……”宋然輕嘆了一聲,停歇良久,方開口再道:“直到這次接阿客回來的路上,他才告訴我,無論是起初兩試奪魁故意用我的名字,還是後來勸我給京中朋友回信,都是因為——他私心裡一直希望我能去朝中為官。只有這樣,黑竹執錄的位置才能輪到他。這麼多年——十年,甚至更久,我竟始終沒有發現阿客心裡懷著這麼隱默的執念。本來他天賦遠勝於我,他若真要與我爭奪,其實輕而易舉——可最後他做的一切還是成全了我。我知道,他一直是不想叫我為難——若非他現在失了明,執錄之位於他已再無可能,他也不會對我說出來。我想象不得,那一時,他心裡是有多難過。”
夏琰默默不語。那個在他看來衝動、自私,甚至竟會不自量力到前去刺殺朱雀的宋客,在宋然的口中卻是另一個模樣,以至於他啞然失言,無從評論,也無從安慰。
宋然繼續道:“其實,就算沒有阿客這番話,我也知道我們宋家早已付出太多代價了。也就是在我於家中終於等來‘紹興六士’稱號的那天,我也同時聽聞了……聽聞了阿矞的死訊。”
他神色越發黯然。“回想起來,我來參加殿試的前後,阿矞也一直在臨安;而他——即使不知道我何時來的,在殿試之後,也應該聽到了我的名字。但我們從未試圖聯絡過,因為我們都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我們在這個臨安城裡,是一面都沒有見。直到殿試後我回了家裡,黑竹‘雙玉之徵’後,阿矞也回過一趟陳州——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阿客說他是死在幻生界的蠱毒之下——此說我相信。以他一貫飛劍驚鴻的身手,如果對方不是用毒,怎麼可能傷得了他性命?所以——這一次,千杉說要應‘金牌令’前去集合,前去對付關非故,家父、阿客和我,都沒有反對。”
“三公子的事……的確至為不幸。”夏琰道,“然兄不必多想,鳳鳴這一次計劃周詳,勢在必得,定能為阿矞報仇。”
宋然點點頭。兩人又沉默了一陣,宋然忽道:“我也能問君黎公子一事吧?”
“什麼事?”
“近日江湖風傳公子身世,說你其實是夏家莊昔年送去修道的長子,不知——這個說法究竟是真是假?”
“然兄覺得是真是假?”
“依我想來,君黎公子若真是夏家長子,當此夏家莊飄搖無定之際,當然要回到莊內,擔起莊主之責——但你卻沒有;可是,公子也易姓為夏,又放言護定了夏家莊。如此看來,公子多多少少,總是與夏家有些淵源了。”
夏琰笑:“江湖傳聞,不可不信,也不可盡信。似然兄這般解讀,就很足夠了。”
宋然搖頭笑道:“我倒是不為打聽公子的私事,只是想著——若公子當真是傳聞中的夏家長子,那麼公子與我一樣,也有兩個弟弟,我們倒是有些相似之處——聽我說起那些事情來,想必也能有幾分同心同理之感。”
我是有兩個弟弟。夏琰心中道。比你幸運的是,他們現在都還好好的;而比你不幸的是,我甚至不曾與他們如兄弟般相處過。
“便是不為此,我也早覺與然兄相見恨晚了。”他卻轉語言它,“只可惜,然兄的身份見不得光,到了城裡只怕便要分道揚鑣,不能坐下來再飲一杯。”
“對面坐飲,上午早已飲過了。”宋然擺了擺手中摺扇笑道,“我們不妨此間先將該說的都說了——至於將來見面——就要看君黎公子肯不肯屈尊,多到太學裡走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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