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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土堂大門之內、正殿之前乃有一大片空地,正開挖動土。夏琰捏了一疊圖紙在手,仔細比對,唯恐與早先畫下的機關陣法有了半分出入。
竹枝的影隨微風掠動他的眉眼和衣衫。眼還是那雙溫靜的眼,衫卻已換了深青的衫。新的裝束與姓名彷彿並未令得他有什麼不適不慣,言語神色都一如往昔。
他的腰間多了一塊懸玉——光影之中也看不清它的質地紋路,只能見到柔青色的一墜,比那身衣衫的青又不知要柔上多少倍。用來系玉的紅繩顯得有些過鮮,若細看是精巧織具的一枚同心結——與他以前佩過的一支劍穗是相同的顏色。
比對之事,最是費眼費神。要怪就怪沈鳳鳴臨走前,強問他把本來在此督工的歐陽信也要走了,說是多半需要借用此人來做些竊蠱偷蟲的勾當。兩相權衡,夏琰只好忍痛放人——洞庭之戰輸不起,新總舵的事情,只能自己多勞動些了。
土翻地整之間,有時埋落坎扣活線,半成未成時,站不得腳。眾人便想了一個辦法,於往返間立起了七根柱子,名曰“七星樁”,用來通行。一時間若干黑衣人於樁上掠躍來去,若有外人見得,哪裡知道他們乃為動工建築,還以為是在苦練輕功。
黑竹會的輕功法門倒的確是脫胎於七星走法,是以若說這般折騰有益於輕功長進也非全然不對,走上個十天半月,功夫再差的,也身輕如燕起來。不過要論其中最是驚鴻輕淺的,還要算阿印。這少年一貫長於飛簷走壁,見到七星樁大呼有趣好玩,但凡來此,必要縱躍騰挪,樂而不疲,甚或於紛忙之間,徑自他人頭頂身側、左右上下倏忽來去,恨不能將七根樁子玩出七千種花樣來。若有他在,厚土堂中必呼喝追趕,格外有一番較量的勁頭。
眾人都知他姓吳,便稱為“吳印”,兩個字說得久了,便傳作了“無影”。
黑竹會中之“代號”並非人人都有幸得到,就連身躋銀牌者,也往往得等個運道機緣。“無影”的名頭卻偏偏傳了開來,見過的沒見過的,很快都知曉會里有這麼個神出鬼沒的少年。較真算來,“凌厲”之後,已許久沒有這麼小年紀就得了代號的人物了。
“無影”也唯有在夏琰與單刺刺的邊上是能找得到影的。尤其是夏琰若不在,那麼他大概是片刻都不肯離遠了刺刺,無論她去夏家莊也好,去王記茶樓也罷,他都是要跟了去的。
“我不在的時候,你保護刺刺。”——這本是夏琰交給他的唯一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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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確實常常不在。他有時候恨不能一個人變成三個來周旋那許多繁事,而偏偏有些人對他這般忙亂視而不見,比如——朱雀。
早上出門前,朱雀十分心安理得地扔給了他一張帖子——是第二天內城某個聚會的邀請。帖子邀的當然是朱雀,只是朱雀厭煩這般應酬,轉手便給了他。
“你替我去吧。”他說得輕描淡寫。
夏琰將全數不情願都寫在臉上。“這個……師父能否找張大人,或者邵大人代勞?”
“不能。”朱雀的回答也很乾脆。
夏琰只好悻悻將帖子塞進懷裡。“我有空看看。今天還有事,我就先走了。”
“這般態度——上次是怎麼說的?說——你還沒從我這走呢?”朱雀揶揄,“分明——每天都在外面,便有一天留在內城都應不得?若當真不得閒暇,那便不去也罷,反正——那些人我也不是得罪不起。”
“沒有,師父,我沒說不去。”夏琰只能模稜兩可地應了。
話雖如此,他這一整天也確實將此事忘了。他已經打算晚上就宿在厚土堂,躺到了榻上,才從衣襟裡摸到此帖,不覺怔了一怔。
就著離得有些遠的燈火微光,他將帖子展開仔細看了看。出乎意料的,聚會發起之人並非什麼重臣貴胄,那姓名他甚至未聽說過,只自落款是國子監司業,說是設了個宴,邀了幾名太學之中的有學之士,大家一起趁著秋高,品蟹、賞菊、清談。
夏琰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朱雀在這禁城司的是守衛武職,跟那群讀書人何時曾同過路?以他的身份,當然是不會屑得與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黃口學生閒扯些什麼天南海北的,置之不理也就罷了,非要派了自己前去豈不是多此一舉?
倒也能想通朱雀為何不肯將帖子給張庭或邵宣也——那兩個一個是殿前司首,一個是侍衛司首,都是十足十的武官,只有自己總算還是個略懂閒扯的道士出身。可是心頭仍不免氣短——雖然在過往的二十多年裡,自己有很大一部分時間是跟著逢雲在唸書,可也是以方外閒人之心來唸,眼中所注、心中所思,與這些國學士子定當有很大的不同,古籍經典也不過看得東鱗西爪,入了此席,多半也是插不下什麼口的,去了又能怎樣?
他心中煩惱,猶猶豫豫地將帖芯翻到了末頁。末頁上還有幾句,特地寫明瞭此次清談還邀請了“紹興六士”中的三人。“紹興六士”——夏琰從未聽說過這個稱法,猜想總是幾個在文人圈中有些名氣計程車子,便往下讀了讀這赴會三人的名號。
第一個名字就令他吃了一驚:山中居士——範致能。
範致能的名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夏琰幾年前就聽逢雲提過此人,在徽州時,也聽人念過幾首他的詩,像“春風吹入江南陌,疊嶂雙峰如舊識”之類的句子,至今都還能脫口而出。入了禁城之後未久,他得知範致能升任吏部員外郎,也曾想過打個照面,不料隨後就出了夏錚那件事。待他從梅州回來,便不再聽說此人訊息了——卻原來他便是“紹興六士”中的人物。
如此,是否值得明日一去?他想了想,卻又哂笑了笑。我一不準備做官,二也不寫詩文。這般佼佼名士,縱然心中仰佩,卻也好像不到非見一面不可的地步。剩下兩人還排在範致能之後,想來也不會比他更值一見。
第二個名號果然不識:見捐山人——孟微涼。
“見捐山人”——這四個字裡總似有種被遺忘的自棄,又有種說不出的孤高自傲,大概是個文章寫得好,風評甚佳卻仕途不順之人。
朝中從來權臣當道,懷才不遇本也不奇。夏琰心下想著,再去看最後一個名字。
他忽一個骨碌坐了起來。屋內遠邊幾人剛躺下,叫他嚇了一跳,忙也都坐起。有識色快的望見他在看一折書紙,連忙起身將桌上那油燈端了近來,道:“大哥,可有什麼事麼?”
夏琰沒有回答。他只看見——湊近的燈火愈發清楚地照亮了最末一列的那個名字。
三試魁首——宋然。
宋然?
若不曾記錯,黑竹執錄宋曉的大公子——也即宋客的長兄——便叫作宋然。可是——三試魁首?那便應是個狀元及第,早該聲起名噪,怎麼又彷彿寂寂無奇,連那秋扇見捐的孟微涼位置都比他佔前?
他搖搖頭。縱然當真是三試魁首,也沒有人會如此昭昭然地自稱,倘此宋然真是彼宋然,更該低調行事,豈會如此譁眾取寵。
可是,心裡卻來來回回縈了沈鳳鳴那句話——“執錄只能與你一人接頭,必不會讓其他人曉得他的身份。至於要如何接近你又不被旁人識破,我也猜不出,只能等他出現才知了。”
他霍然起身。“我回城一趟,明日便不來了。”身形片刻已去,只留得那盞燈火晃了幾晃,照得一屋定愕。
執錄世家。他心中暗道。若真是你,你還當真是了不得。
摸黑趕回內城已是夜半,偏巧不巧,正於轉處逢著朱雀獨行。
夏琰知曉朱雀常常夜巡禁宮,並不以為怪。倒是朱雀見著他有點驚訝,不免冷哼一聲:“難得,你還回來了。”
“我答應了師父明早去那個清談之會……”夏琰知道夜暗定也不足以掩蓋自己差一點就食了言的心虛表情,連忙扯開話題,“師父這是剛出來還是要回去?”
“今日早點回去。”朱雀道。
夏琰便陪他慢慢走著。隔一晌,朱雀方道:“你定好奇我為什麼要理睬這般無聊清談之邀。”
“師父定必是有緣故的。”
“你知道一個國子監司業為何敢召請如此聚會?”
夏琰疑惑,“以司業的官階,召請幾個太學生,弄一趟文人雅聚,豈非綽綽有餘,有何不敢?”
“文人雅聚?”朱雀搖頭,“國子監不是太學府,平時所研是務非學,出面召會,也定與朝務政事相關,多過為探討學問。否則,太學裡自行玩鬧,也便是了,又豈會邀得到我頭上來。”
“那師父的意思是……”
“在這禁城之內,他決計不會獨邀我朱雀一家——我與太學生原是干係最遠之人,連我都發了帖,想來這帖子應發得甚廣。當然,不是人人都會親去——畢竟發帖之人也不過是個司業;卻也不能不去,因為誰也把不準這其中的風向。”
“這類廣發帖子的聚會,宮裡倒也不少,也未見得便有什麼樣風向吧?”夏琰還是有些不解。
“沒有最好。沒有的話,你就當是去露個面,省得你在外面鬧得風生水起,這禁城裡反都忘了有你這麼號人。但依我猜測,這聚會的背後,總還是與太子有點關聯。”
“太子?”夏琰想了一想,“國子監歸禮部管,禮部又聽太子的——這麼說倒也是。”
“這只是其一。其二是——他們這次邀了‘紹興六士’的人。”
“我正想問問師父,‘紹興六士’是什麼來頭,有何特殊之處?我見帖子裡寫有範致能範大人的名字,看來六士應不是沽名釣譽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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