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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泥人嶺遠了,路徑平坦,行人才漸多。沿途商販趁著大風颳起前的最後辰光叫賣著自家擔裡的商貨。
那岔路口有棵頗為高大的梧桐,樹葉已落了大半,大概這一段路只有這一棵大樹能作個標識的緣故,樹幹上刻滿了各種符號。不知道是誰給這個地方起了個名叫“梧桐敘”,也不知——已有多少人曾將這棵大樹作過約見的地點,靜靜等待故人的到來。
秋葵卻沒有人可等。
圍繞著樹幹有幾個不太整齊的石墩供附近的村民或路人休憩聊天,大概這也是“敘”字的由來之一。石墩此時正好還空了一個,她便走過去,和旁人一樣背對著大樹坐了下來。她從來不喜熱鬧的所在,也厭惡與人打交道,可是現在,她只覺得這裡總算還有別的人在,不是她孤身一人。
只可惜今天起風。還遠不到黃昏,人已經漸漸地少下去了,最後離去的賣貨郎在她身邊繞了幾繞,戀戀不捨地看了她好幾眼,可是這年輕女子彷彿始終在閉目養神,面色是種令人生畏的清冷如霜。他到底一個字也未敢說,挑起擔子回城去了。
秋葵才睜開眼睛,伸手拂落身上幾片碎葉。即使沒有人,她的姿態也依舊一如往日的淡定沉然,一絲慌亂也沒有。
——“饒君撥盡相思調,待聽梧桐葉落聲”,大概說的就是這種寂寞。
風卻偏偏將一枚狹長的葉片颳了起來,又沾上了她的裙襬。她將它拈起。這是片新鮮的紫竹葉,也不知道為何會出現在此,在這枯黃梧桐的落葉間顯得有些過於柔嫩孤獨,甚至不適合這個季節。她默默怔了一會兒,將葉片移至唇間,輕輕吹了一吹。
音色斷續,似她紛亂不定的心。
曲調方起,從樹後卻忽然傳來一聲嘆息。她吃了一驚。這人不知是何時來的,不知何時也坐在一處石墩上,隔著這株兩人合抱的梧桐,聽著她的吹奏。她本該立時驚起的,可不知為何,只有手指抖了一抖。風“呼”地一聲將那葉片連同未完的曲子都毫不留情地從她指間唇畔颳走。
可是叶音並沒有斷。樹後的那個人好像也拾起了一片狹長而翠綠的葉子,他也把葉片放在了唇間。他吹出的樂音甚至比她的還要清越銳意,竟就從風吹葉落的簌簌聲中穿透出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曲子一共就只有四句,他替她接完了。秋葵記得——這四句本是她在那個徽州的小客棧裡一時心意湧動,隨感而作的——原本或許是要繼續下去的,可那天那個人也是這樣忽然便出現在身後,不由得她不大驚停下。
四句雖短,可這世上聽過這四句的,也只有那一個人。
“你一點都沒變。”她聽見樹後的人用一種陌生而平靜的語氣說,“這麼久了,你還在做同樣的事。”
她沉默地坐了良久。“不是的。”她說。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回應他的話——她從來不回應他的話。
“不是麼?”那個人的語氣沒有變化。
秋葵握緊了雙手。“不是。”
“那麼……你又吹出這段曲子來,是為了誰?”那人嗤笑。“我知道不是為了我。”
秋葵又沉默了良久。“不錯,是為了他,但與那時……早就不一樣了。”
“有什麼不一樣。”樹後的人道。“無論他是什麼樣,你卻一直沒變過。”
“……你以為我真的放不下他?”
樹後的人沒有說話,想來他覺得這個問題不必要回答。
“我只是有一件事情得不到答案,”秋葵看著自己握緊的雙手,“我……不甘心。”
“什麼事情?”
秋葵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久到足以令她的眼眶漸漸溼潤。她應是回想起了許許多多的往事——她在尋找著該從哪裡說起。
樹後的人若有所覺。“你哭吧,我不看你。”他好像也低著頭,或許也正看著自己的手。
秋葵卻反而鼓足了勇氣。她抬起頭來,直視著空曠曠的前方。
“我只想知道,如果……那時我……沒有退縮,”她將雙手握得更緊,“如果我能一早勇敢些面對了他,將我的心意清楚明白地告訴了他,後來的一切是不是就……就都會不同了?”
輪到樹後的人沉默。他也沉默了良久,久到秋葵忍不住輕笑了聲。“你也回答不出來吧?這個問題,本就不可能有答案。”
“我是回答不出來。”樹後的人道,“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另一件事。”
“什麼事?”
“我知道——你若真如此做了,你也就不是你了。”
秋葵一顆心猛地一縮,彷彿被一把透悉一切的利劍刺入了心底,將一切混沌都洞穿了。
“我認識的秋葵,是這天底下最自命清高的女人。她那麼驕傲——又怎麼可能為了一個男人,就將自己放得那般卑小,連那重逾性命的自負都不要了?”
他語氣淡淡的,帶著種難以言喻的悲憫。
秋葵眼前空曠曠的一切只一剎那就全然模糊,淚水泫泫落於絞緊的雙手上——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抑不住痛哭失聲。也許是因為她從來沒想過,那些縈繞她這麼久的不甘與心痛,那個她覺得永遠也無解的問題,被身後這個人一語道破,原來卻也這麼簡單——她這麼久以來在“失去自己”和“失去所鍾”之間艱難掙扎的那麼多委屈,竟只有身後的這個人懂了。
她放聲大哭。
梧桐的葉子一直在掉,有時候讓人覺得幾乎要掉光了,可是抬頭卻總見得樹上還掛著那麼多葉子。經過這一場大風,梧桐敘的葉子,也不知是不是終於可以落盡了?
背後的人始終沒有說話,甚至沒有轉過來看她一眼,彷彿並不在意她的痛哭。他卻又一直在那裡,彷彿無論多久都可以一直陪下去。
秋葵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得緩些的時候,樹後的人才開口:“好點了嗎?”
她還有點喘不過氣,拭淚間覺得一切如同一場大夢,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與這個人坐在此地,開始說起那樣一個話題。“我不是都叫你……別跟著我了嗎。”她想起什麼似的低語道,“你還跟上來做什麼?”
她還在抹著眼淚,樹後的人卻笑了。
他說:“我若是因你一句話就真的不來了,那我也不是沈鳳鳴了。”
秋葵無言以答。有那麼一瞬間,她竟至於錯覺這世上最幸運的事情,大概就是她依舊是秋葵,而他一直是沈鳳鳴。
風愈來愈大。日光完全晦去,將下午交給了這片陰沉的天空。
“還不想回城?”沈鳳鳴問她。
她搖了搖頭,“我想再坐一會兒。”
她便真的怔怔地坐了許久。她還是第一次肯這樣與他坐著,心裡竟沒有厭惡不快,反而愈漸平靜。
“你怎麼不說話?”她忽然意識到他的沉默,竟開口問他。
沈鳳鳴笑。“我怕你的刀子。”
不過他也沒待她回答,又道:“我是有件正事,本就要與你問清楚。”
“是不是又要問我這次去不去洞庭?”
“我想問你,是不是真的不願意做這個雲夢教主?”
“這個……”秋葵有點訕訕。“你不是好好的,為什麼要我來做教主?”
“那我也不能不未雨綢繆,你說是麼?”沈鳳鳴笑道。
秋葵咬了唇,“教主之位豈是可以隨意讓人的,縱然你不留給自己的後人,也不該如此草率。”
“你怎知我是草率?”沈鳳鳴道,“你怎知我不是深思熟慮之後才這麼決定的?”
“你深思熟慮,可你也沒先問過了我。”秋葵道,“我不管你怎麼想的,總之,我沒想過這種事。”
“那不妨從現在開始想著。”沈鳳鳴道,“三支之會時是倉促了些,你就當我是今天才問你的。”
“……為何定要選我?”
“雲夢教之中,淨慧師太年事已高,除了你——你說還有誰?”沈鳳鳴道,“再說,你不是想要《神夢》全譜?這也是唯一我可以名正言順將曲譜教給你的辦法。”
秋葵咬著唇,“你是威脅我。”
“我是幫你想辦法。”沈鳳鳴笑道,“如果你實在不肯答應,我也不好強迫你,只好多等幾年,將來我把《神夢》傳給我兒子的時候,你再來偷聽便了。”
秋葵莫名地大感窘迫,“你這人好荒唐,我怎可能去偷聽你的……”
她話沒說完,忽然發現這個一直與她隔樹分坐的沈鳳鳴不知何時挪到了她的身邊。“不過……總也得等你先給我生個兒子才行。”她聽見沈鳳鳴輕佻佻地笑著,這一句話近得就像要鑽進了耳朵裡去,令她一顆心都差點跳出了腔子來。她一下子彈身而起,一連退出了好幾步才停住。
她差一點要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明明這個人方才還是另一個淡定和正襟危坐的樣子,可便是這一眨眼間,竟又變得和往日裡一樣輕浮和恬不知恥,就像什麼樣事情都沒發生過。
她竟然發不出火來,只能憤憤轉身道:“我回城去了!”
離了樹幹的遮擋,大風一下子將她的衣袂與長髮都吹得翩翩而起。沈鳳鳴跟上來,她餘光瞥見了他將身上外袍脫了下來,料想竟是要給她披起擋風,當下裡悄自將手伸去肩上,滿擬待他真敢披了上來,便要毫不留情地抹了開去。
哪料卻是發上先一軟一蒙,那衣衫竟披到了她頭上來。她措手不及,待要去推已是晚了。沈鳳鳴將她連頭帶肩地一裹,笑嘻嘻道:“風大,別要又吹紅了你眼睛。”
秋葵鼻子忽然酸了一酸,竟沒有了掙扎的心力。她垂首,輕輕啐了一口,道:“風大,只會先閃了你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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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黎是最晚回到一醉閣的,沈鳳鳴與秋葵、刺刺已經聚在一起吃晚飯了。見他回來,沈鳳鳴與刺刺自是立時招呼。
閣裡另還有一桌客人,正付完了錢走人,他便也讓開了門口,快步過去坐了。
秋葵與早上一樣坐在他的對面。他抬頭,忽覺得她看上去有些不同。她往日裡總是鬱鬱寡歡的樣子,可是今晚的神色裡竟然有那麼一點——笑意。
他又看了沈鳳鳴一眼。沈鳳鳴的目光卻好像落在了隔壁剛剛有人離開的那張桌上。
“怎麼了?”君黎也向那桌看了一眼。
沈鳳鳴忽然起身,到那張桌旁拿起了筷筒,倒出了筷子。
隨著筷子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卷小小的紙條。
“這個是什麼?”刺刺好奇問道。
沈鳳鳴已經拿起紙條來晃了一晃,笑道:“是你君黎哥的生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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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不是正文是廢話)
對,這是情人節加長版特別篇。。還記得去年2月14我寫的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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