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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刺身體晃了一晃,將他狠狠一抓。要不是昨日她分明將青龍教中高手與君黎一一說過,她差一點要以為他是不明底細才去邀戰霍新——她真的不明白,君黎為何偏要挑戰他!
不過君黎有自己的思慮。霍新固然是三人中武功最為高強者,但依照刺刺的說法,他是以紮實的內力修為見長,也即是說——他的變數是最小的。程方愈以擒拿手見長,刺刺說其招式千變萬化,防不勝防,君黎對他了解甚微,難言十足把握,若是落敗,便不免落得“連三大高手中最弱的一個都比不上”的說辭;至於單疾泉,武功本就駁雜繁多,加上心思敏銳多變,甚至可說狡猾難測,交手中若論耍什麼花樣,自己恐怕是遠落下風。
而且,他也看得出來拓跋孤在猶豫什麼。與其讓拓跋孤有了新的想法,倒不如自己選擇了霍新,讓他再無退路。拓跋孤自然也會認為霍新是變數最小的,但他卻不知——君黎在上次與他交手之後這短短數日已大有進境——這才是他最大的機會。
旁人不知他心裡自有算盤,這一下只道他當真是狂妄自大了——原本說要與青龍教高手為戰,還可說是為拓跋孤所逼之下先發奪人,但如今去選擇一個最強的對手,不是狂妄自大又是什麼?拓跋孤果然道:“好,既然君黎道長開口——本座自不能拂了你的意。不過此地不是比武的所在,霍新——你帶幾個人,下去將顧家舊宅的練武場拾掇拾掇,一會兒便陪君黎道長走幾招。”
霍新領命而去,君黎也欠了欠身,“那麼可否容我和刺刺先拜完了顧老前輩。”
拓跋孤向坡上的顧如飛望了一眼。後者不敢多言,只得撤開了人,放了君黎和刺刺上來。
兩人上了顧世忠墳頭,上香畢,跪身叩拜。
君黎行的是三揖三叩之禮。習武之人少重縟節,三揖三叩已是孝子之禮,此間含義自不免令眾人面面相覷。顧如飛面色難看,卻也只能別轉了頭。
刺刺也隨著叩了首。若說是君黎隨著她來叩拜外公——倒不如說,是她跟隨著他,來向他的義父叩首。她知道,雖然他不說,卻到底是忘不掉顧家的這段淵源,否則——又何至於當眾目睽睽亦不願稍有退卻,執意如此。
末了,兩人又將備好的羹飯等物供呈墓前,旁若無人得就像已經忘了還有一場惡戰,可眾人等得心癢難搔,屏息凝神地看了這麼久,只覺得二人再多一分舉動都是拖延時間。下首夏琝先忍不住,開口喊道:“喂,你磨蹭夠了沒有?不敢動手便痛痛快快認了輸,求宗拜祖的也護佑不了你!”
君黎轉了身,向一旁顧笑夢行了一禮,道:“單夫人,少時我要與霍右使比武,暫時難以分心照管刺刺,還請你代為看顧片刻。”
顧笑夢憂心道:“君黎,你當真要……”
“單夫人不必為我擔心,只要答應我,不可將刺刺交給任何人。在這青龍谷,君黎可以信任的,也便只有單夫人——還有無意,你們二人了。”
這句話讓顧笑夢覺出些不對來,抬目看了眼單疾泉,沒有出聲。一旁單無意忍不住道:“君黎哥,霍右使他——他出掌可是很重的,你別硬接啊。”
顧笑夢低聲道:“你學的是劍,可霍右使內功深厚,掌力雄渾,若壓住了你,只怕你招式難以施展,你可有應對之法?”
“我不用劍,就以掌法與他對敵。”
顧笑夢吃了一驚,“可你……你不曾學過掌法呀!”她看了眼坡下,“霍右使掌法攻守兼備,幾無破綻,尋常當真很難與他相抗,你不通掌法,就算朱雀教你的內功心法再是厲害,倘若沒有合適招式承載,倒還不如用劍了。”
君黎沉默了片刻,將刺刺的手放到她手中,稍許俯過,輕聲道:“我有辦法取勝。單夫人若真有心,一會兒到了演武場,能否幫我一個忙。”
“自然可以。”顧笑夢立時應允。“你說就是。”
君黎往顧笑夢耳邊說了幾句,聲音越發地低了,不遠處的單疾泉始終細細傾聽幾人的言語,此際卻竟發覺半個字也聽不見。他心中大驚。以他的耳力,君黎將聲音壓得再低,這麼近的距離,怎可能一無所聞?莫非他其實什麼也沒說,只不過是賣個幌子?可卻也百思不透此時此刻打這樣的幌子又能有什麼益處。
他並不知道君黎在這耳語之中也用上了“流雲”。這聚意而微的一訣巧妙而用,便如將言語之氣息都變成了有形之物,只精準送入一個人的耳中。武學高手之所謂“千里傳音”、“入密傳音”,亦是異曲同工之質,旁人縱近在咫尺,也難得聽聞。君黎防著單疾泉這般高手,更是尤其地小心。
言畢只見顧笑夢猶豫著點了點頭,“你既說了,我總會做到。”一旁的刺刺面露困惑之色,望著君黎,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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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場不過是有幾撥秋葉輕擾,打掃畢了便已是乾淨肅殺,一如往昔。
但天像是有點變了。君黎走下山坡的時候,似有若無仿如牛毛的細細小雨正灑出了幾絲端倪。顧世忠一眾好友也匆匆上完了香拜完了故人,欲待跟進顧宅觀看,哪料坡下程方愈卻出言逐客:“此事原是我青龍教與君黎道長之恩怨,諸位既然祭拜已畢,可自行離去,恕我等不能遠送。”
眾人面上皆是失望之色,但俱猜程方愈這話是得了拓跋孤的授意,亦無可奈何。此地是顧宅舊址,顧如飛和顧家眾把式等自然放了進來,夏琝原是拓跋家的親戚,也一樣讓進了場內,不過似淳和子這般的卻是斷無機會——程方愈雖然心軟不忍盡數拂了面子,拓跋孤的本意與底線總還摸得著,知曉他必是不想再有節外生枝。比武之事說來輕易,可刀劍無眼,拳腳無心,倘若是內力相拼,更是不死不休。江湖上多的是說好點到即止卻到底成了你死我活的較量——出手的輕重有時也當真不受己控,針鋒相對之下的毫釐之差,都可能致人死命,他料想拓跋孤定是不願在外人面前多落口實——也因此暗裡越發為君黎的性命擔憂。他倒不為霍新擔憂。他從沒想過霍新會落敗。
進來的眾人都自找了屋簷,分散著站定。“有你們在此也好。”拓跋孤向顧家眾人掃了一眼,“就算是給今日的比武作了見證了。”
整個空曠的場地只交給了君黎與霍新二人,顧笑夢卻忽地上前了一步,“拓跋教主,比武之前,屬下有兩句話說,不知可否?”
拓跋孤皺了皺眉。有單疾泉在,顧笑夢原是很少在這樣場合開口的。雖屬異常,他卻也只能點頭。
只聽顧笑夢道:“此演武場原是先父和兄長在世時時常切磋技藝之地,世事無常,轉眼間,此地卻也荒廢經年。如飛是在青龍谷外出生的,這世上真正是在這地方長大的,算來竟也便只笑夢一人而已了。”
她目中露出幾分哀思。程方愈等顧家舊友聞言,也無不面露惻然之色。
“笑夢知道今日是青龍教與君黎之間的恩怨,多說不免僭越,可既然選在了顧家舊時的演武場,笑夢也是這個顧家唯一的舊人,觸景生情,加上——今日還是先父的忌日,實不想見有人在此無休無止相拼,故此斗膽有個提議。”
“是何提議。”拓跋孤負手。
顧笑夢仰起臉來。她並不很高,目光卻很是明朗,口氣亦出奇地堅決。“我想為此番比武擬定一個規則。霍右使與君黎,以三掌定勝負。第一掌,由霍右使出掌,君黎接掌,接得下來為勝,否則為負;第二掌,由君黎出掌,霍右使接掌,同樣是接得下來為勝,否則為負;第三掌,他們二人一起出掌,公平對決,孰高孰下,眾目可辨。三掌中勝出兩次者即為勝者,若前兩掌都勝了,第三掌也便不必再比。如此,或可免去諸多麻煩,速戰速決,對此地舊魂亦少作驚擾,不知教主與霍右使、君黎你們以為如何?”
“你所說的‘接得下來’——何謂‘接得下來’,又何謂‘接不下來’?”拓跋孤雙目微微眯起。
“只要不曾倒下,都算得是‘接得下來’。”
“這般提議,倒不知——君黎道長可有異議?”拓跋孤看向君黎,“如此三掌對他甚是不公,霍右使先出掌,倘若第一掌便令他受了傷,到他出掌時,勁力豈非要大打折扣了。”
“也算不得不公——霍右使為第一掌不失手,也必全力以赴,多耗了內力,第二掌於他也未必便是佔了便宜。”
“說的也是。”拓跋孤呵呵一笑。
“倘若君黎當真覺得不妥,那麼讓他先出第一掌,亦無不可。”顧笑夢看了君黎一眼。
君黎卻已笑笑道:“我是晚輩,又是客非主,自該先讓霍右使。便按單夫人一始所說的就是。”
“君黎道長如此說,我青龍教可不會與你謙讓——霍新,你可有異議?”拓跋孤問到了他。
霍新抱拳道:“屬下無有異議。”
“那便多謝各位了。”顧笑夢見這般提議已得了採納,不再多言,向三人都斂衽為禮,退去了單疾泉身側。
單疾泉轉頭看了看她。他猜得出,顧笑夢忽然有這一番說話,應當便是君黎先前的耳語授意。他有些不解。這樣三掌,無異於直接比拼內力。君黎的內力修為再是進境非凡該也不可能高得過霍新,倘若不在招式遊走間設法取巧,他幾無勝算,又為何要自掘墳墓?可是心念一轉,他卻忽然想起一事,驀地轉頭望向場內。
他憶起前夜君黎與刺刺同來牢獄,與自己敘起別來之事,提到助韓姑娘療傷時,用過“體行八卦”之法以增寒性內力之效。雖然當時不過大致提了一句,不過單疾泉也聽明白了,這般法門必是與道家陰陽平衡之則相符,要減弱其他一門或諸門,方可達成。倘若君黎要與霍新勢均力敵為戰,多半不敵,可若只單比一門——第一掌,只單論守;第二掌,只單論攻——他以“八卦”瞬時輪轉,相當於絕去其餘諸門,破釜沉舟之下,功力或可得數倍之增——如此一來,只怕霍新真會落敗?而只要這先頭兩掌君黎勝了,那對他不利的第三掌——根本不必開始!
他想至此節,心中豁然已明,開口便欲說話,忽然腕上一緊,卻是顧笑夢用力抓住了他。不知她是否覺出了什麼,或是她太瞭解自己的丈夫——這一抓,她一言不發卻用了全力。
單疾泉一時竟猶豫難決。他此刻已不知自己該希望君黎勝還是敗,生還是死。倘若君黎今日真的能勝過霍新從青龍谷安然離去,他的名字定要愈發大噪於這江湖,那個一度風雨飄搖的黑竹會或許也真的要在他手上重生——拓跋孤的那些擔心也許真的要成為現實。
如果他只是青龍教的單疾泉,他當然會為拓跋孤把這個可怕的對手留下。可他還是顧笑夢的單疾泉。他還是單刺刺的單疾泉。縱然他從不懼背上任何罵名,卻也無法想象永難獲得她們二人的原諒會是何等感受。
他將另一手伸來,抹落顧笑夢握緊自己的指。他本就已無法獲得她們的原諒了吧?他已經在前晚將那一劍刺向了君黎,一切是不是都已無可挽回?
顧笑夢的心微微一提,可是,下一瞬,單疾泉卻反手,將她的指又緊緊握著。
她的心又輕輕一落。
雨意漸漸地顯了。演武場內,默默細雨已潤溼了君黎的眉梢。單疾泉到底是沒有說話。什麼都沒說。
——因為,那無可原諒的一劍,君黎也沒有說。
即使他很清楚君黎如此做並不是為了他,但終於是因此,今日的自己,還能夠有選擇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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