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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構逢見君黎卻多有欣喜。宮中尚道,太上皇自不例外,當下與他多談了一些生爐煉丹、長生久視之事,言語之中聽來,倒也約略懂得一些,只是總是提及煉丹之術,不免有些偏頗。

“‘長生久視’之事終是縹緲,”這太上皇倒還不算太糊塗,雖然免不了於此有所喜好,卻也不致迷失心智,“不過若能延年益壽,當是好事。道長平日裡,可常有煉丹以助修行?”

君黎應道:“修行之事,主在內而非在外,貧道所修一宗,重煉神而非煉形,講究修煉之時抱元守一,外丹之事雖有所涉獵卻非貧道所長,是以很少致用。”

趙構“哦”了一聲,似乎有些失望,不過隨即又道:“道長尚且年輕,心境自然不同。”便也換了話題,道:“孤家久聽朱卿提起,道長與儀王交情甚篤,如此甚好。”

君黎隨口應聲。他心裡明白,自己與程平遠稱不上“交情甚篤”,所謂交情,也不過是相較旁人而言,自己算是個舊識,當初還曾自張庭手中救過他——但如今深陷禁宮,那時的相救想來也便不免可笑。程平算是個直率少年,大概仍一直抱著離去之願,將自己視作與這禁宮之外唯一聯絡的路途。

趙構又問起程平一些在青龍谷時的舊事。君黎聽出他語帶試探之意,好在自己所知本來也不多,就揀一些不緊要的說了。外面是好一場昏天黑地的大雨,可這聲息也自然地掩去了君黎言語中一些思索的痕跡。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未幾天色轉了明亮,只餘一些嗒嗒的水意尾聲還在纏綿。

見雨小了,朱雀便帶了君黎告辭離去。從頭至尾,朱雀並未露出絲毫痛楚異樣,倘不是事先知曉,決計看不出他身上會有著毒傷。話說回來,他若在外人面前能被看出來,那也便不是朱雀了吧。

君黎兩手各執了一傘,左手為他打著,朱雀並不推辭,兩人自宮中緩步穿過。

“我來此禁城之前,禁軍掌在兩個人手中,一個是你爹夏錚,一個是你今日所見的邵大人。”朱雀開口道,“於此,你想必並不知道吧?”

君黎怔了一下,道:“我不清楚。”

“所謂‘禁軍’,也就是殿前司和侍衛司。他們兩人——夏錚的來歷你知道,夏家是臨安城第一武林大家,這都城遷到臨安的第一天,就不能不與其扯上關係。夏家有心投靠朝廷,太上皇自是歡迎之至,所以他昔日是給了你祖父一個正三品,給了夏錚一個正四品,由他們父子二人執殿前司;而邵大人——若說保衛這大宋皇室,邵家的淵源更久,因為他們是自大宋都城還在汴梁時,便執掌了侍衛司。邵家原亦是武林世家,彼時在洛陽的地位,正如同夏家在這臨安城的地位,而洛陽失陷之前,江湖之上,邵家‘明月山莊’名望比江南夏家莊可都還要再高那麼幾分。”

洛陽“明月山莊”之名君黎是聽說過的,卻從未想過那個邵大人會與當年大有來頭的武林世家有關,不覺道:“那倒真未看出來。”

“明月山莊本也算中原武林之旗幟,洛陽落入金人之手後,它聯同洛陽幾大家,撐持了好些年,不過最後還是免不了敗落南逃。既然是落難,自然不可能再高調為人,只不過還放不下當年的神氣罷了。禁軍兩司在夏、邵二姓手中,原本這禁城也未必需要我,但正因為是兩人而非一人,而夏、邵二姓你祖父那一輩都已身故,夏錚和這邵大人卻一直未被提了品級,便給了我機會——我們當今這位天子,心思多在外務與朝政之上,于禁宮內城之事常無暇多顧,所以太上皇有所提議,他也不會反對。侍衛司也不曾有異議,當時只有你爹——只有我們殿前司夏大人,對我的出現有所不滿。這也難怪,他是拓跋孤的親戚,與我自是水火了。後面的事情你多少知道——他要出頭,我便尋機會換了他,將張庭提了上來——也便是如今之格局。”

說了這一晌,雨已是停了。君黎收了傘,雲層之中白色霞光透入,一時好是爍目。朱雀待他停當,方道:“你很少涉入禁城之事,先前南去梅州一事,你在兩司之中固然算有了些聲望,但是要蓋過張庭和邵宣也,怕還不夠。”

君黎此時方知那邵大人名諱是為邵宣也。朱雀這句話,他若是往日裡聽到,或許還不領其意,但在此刻聽見卻心中雪亮——朱雀並不想將這“大內第一人”的位置給旁人,而只想交給他君黎!這原本不是現在要考慮的事情,正如昨日那明鏡數訣他原也不必一口氣交給自己,唯是——唯是那毒傷——逼得他不得不在此刻就作出這些決定!

他一時胸中只覺悶鬱無已,一股灼熱湧起,逼得他又連咳了好幾聲。朱雀蹙眉:“你怎麼?”

他連忙擺手,“沒事,天變得快,我……昨晚大概著了涼。”

朱雀沒有追問,沉思一會兒,又道:“邵宣也倒沒什麼,一來他並不看重此事,二來他與夏錚交好,最多你把你與夏錚的關係告訴了他,他便不會為難你;至於張庭——”

朱雀停頓了下,忽而一笑。“也不必擔心。‘明鏡訣’學成,便是幾個張庭,也不會是你的對手,那時便不會有人再質疑於你。”

“師父,現在說這個,是不是早了些。”君黎聽得越發心中難受。

“是早了些,不過你要知道,”朱雀看著他,“這個大內,遲早是你的。”

君黎不語。他知道這句話的份量有多重。朱雀想要給他的,並不是他想要的,但他不能開口拒絕。他也不忍開口拒絕,尤其是在此刻。

幸好,他相信,這一切並不會這麼快發生。朱雀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經為他找到了轉機。

其後君黎隨他又輾轉各處,到了一切停當,果然已是午後了。天意雖然放了大晴,師徒二人還是回了府邸,各自小憩。君黎回屋坐下,心思終是不免煩亂浮動,難以盡靜,無心午睡更無心運功療傷,坐立間瞥見昨晚被自己放在一邊顧不上看的那個油紙包,心念一動,伸手取了過來,解開扎索。

此際看這些信件,君黎倒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一來,逢雲道長是將那一整個背箱的東西都交給了自己的,如果這些信件真是箱子裡的,那麼它們現在本也應屬於自己;二來,若是不看,他也無從得知這究竟是不是老道長的遺物。

他取了一封開啟。這張信箋沒有裝函,只是折了,輕輕壓在最上面。大部分信紙都很老舊了,彷彿隔了幾十年,這封看起來還略新些,可是君黎才看第一眼,就不覺愣了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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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秋暑未消的午後,秋葵睡得朦朦朧朧間,忽然聽到有人敲門。

雖然昨晚到今日都沒見君黎的影子,不過聽人說他夜裡回來過,她也便放下了擔心。身體仍不很舒服,她倚床休息,不知不覺間竟是睡著了。

這一下忽然睜眼,她定了定神,那敲門聲還在繼續。“秋葵?”是君黎的聲音。他很少會在門外就開口喊她,今日這異樣的細節秋葵自不會感覺不出——想來,他尋她的事情是有些不尋常。

“來了。”她也便忙忙起身去開門。

“秋葵,”君黎見了她,眼中的神色顯得很是不定,開口便問道:“你師父的閨名,是不是叫作‘杜若雲’?”

秋葵有些驚訝,“是啊,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有些東西給你看看。”君黎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進去說。”

秋葵與他坐下,“這是什麼?”她有些好奇地看他將一疊書札放在桌上,裝了封函與未裝封函的都有,加起來粗估總有上百件之多。“這麼多信。”她說道。“誰的?”

“我師父的。”君黎隨手抽了一封,放到她面前,“是你師父寫給他的。”

秋葵瞪大眼睛。眼前是一枚信封,扉上娟娟清秀的女子筆跡雖與她熟悉的師父略有些不同,卻也能從中看出用筆時同樣的風致——那當是杜若雲年輕時的字跡無疑。“這是你師父?”她難以置信地望著信封上那三個字,“你不是說你師父叫……”

“不錯,我師父道號‘逢雲’。”君黎低聲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修道出家之前的名字……”

他的目光也落下。這一枚發黃的紙封,凝固著那一年它將往之人的名姓。

——“葉之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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