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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黎便將昨日所得一一道來,到後來他也有些激動,道:“可是這些,為什麼凌大俠都沒跟我說過,你是不希望我學會‘懾場’這回事,便不會有進境,便不用告訴我馬斯在哪裡嗎?若是如此,我倒感激你的好意,只是這非我所願!”

“這也非我所願!”凌厲道。“我若不想你有進境,我何苦每日花這個時間!”

君黎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不由緘口。

“你以為她所說的‘懾場’靠的氣勢是什麼。”凌厲冷笑。“一入戰局,從來就只有一種東西能懾場,便是殺氣。有的人是天生帶了殺氣,有的人因殺人而積累了殺氣,也有的人是內功強大之後帶了殺氣——但這些,你一樣也沒有。我原是希望透過與你習武,讓你功夫逐漸穩固,逐漸形成種最穩定的‘殺氣’,那時候便不用我說,你自己都能悟到。可是現在——”

“現在不是很好嗎,我比之先前應該有了不小的進步,你也感覺得出來,不是麼?”

“但我不希望你操之過急。”凌厲道。“我不希望你為了能短時有所成,就走這樣捷徑,你若逼自己,逼出來的不過是戾氣而已。若她來之前告知我一聲,我必會阻止她!”

君黎默然一下,忽又咬牙道:“但我感激她。我還希望能更快一點!因為我一定要報仇,殺氣也好,戾氣也罷,能幫我報仇的什麼都好!反正你如今攔我也沒用,待我報了仇之後,你要是看我不順眼,盡廢了我武功就是了!”

凌厲便看著他,隔了一忽兒,方將手放在他肩上。“算了,君黎。原是我有些偏執。其實我當年習武的時候,比你戾氣不曉得更重多少,但或許便因為此,我希望你會不同些。不過,想想這世終究是渾濁的世,也許——我夫人反是對的,與其循正道卻送死,不如也渾濁自己,活下來的機會還多些。”

“凌大俠……我曉得你們都是為我好。君黎低頭道。我反正已經學了,你也不可能逼我忘掉。只是你回頭也別要去怪凌夫人,她——她是為了幫我才這樣教我,我可不要見你們再吵架什麼的……”

“我不是跟你說過,這種事不需要你操心。”凌厲道。“你又來關心我家務事?”

“你就當我天生好事,不管閒事就活不下去好了。”

“呵,是啊,忘了你是看多人事的算命道士了。”凌厲不無揶揄。

“我……只是總覺得凌夫人似有些憂愁。”君黎低低道。“我不知是否因為你們前日裡有過爭執,但終歸也是因為你吧!”

“是麼。”凌厲不置可否,只向前走道,“行了,練劍吧。”

君黎只好應了。

既然懂了懾場的事情,接下來便容易多了,與凌厲習練數日,進境可稱飛速。凌厲夫婦之間似乎真沒出現什麼齟齬,凌夫人偶爾也帶著五五過來,一起指點,更在休息時,與君黎、五五細說天下各派的武功與兵刃。原來凌夫人卻擅長一些奇兵暗器,雖然在武技上不比凌厲,但是所知甚雜甚多,聽來也大是有味有益。

只是,十月轉眼到了下旬,距離凌厲要離開江南的日子,終於只有不到十天了。

臨安的初冬有種特殊的冷倦。君黎揹著背箱沿著小巷一路西行,心裡卻很清醒。

就在前日,在與凌厲的攻守之爭中,他終於第一次逼到了凌厲還手擋了一劍。只可惜他終究還是沒有在凌厲的劍雨勢下撐到百招。

——“能讓我還手,至少證明我已不能完全看透你的每一行動。”他記得凌厲說。“既然我看不透,別人想必也不會那麼容易看透的,將來你不論面對什麼樣的對手,都想一想我這句話,心裡便會有些底氣了。”

“但是你躲不過我並不全力施為的這百招,仍然對付不了馬斯。”凌厲接下來還是潑了盆冷水。

君黎就是為了這句話,纏了凌夫人和五五昨日跟他練了近一整天的暗器——世上最所莫測的便該是暗器了。他這些日子對暗器機簧早就摸得熟了,知曉雖然看起來嚇人,但機簧之類多是有跡可循,所以避起來已經不難——而若能避過凌夫人手裡出來的暗器,君黎覺得,一定就不必怕凌厲的劍了。

只可惜凌夫人手法上還是加了剋制。依她的說法,她身上帶的件件是淬毒之物,恐怕一個不慎便要傷人。因此,雖然暗器躲避得不錯,但在昨日傍晚與凌厲的對敵中,他仍是在最末十來招時功虧一簣,被他紅綾連點了兩下,頹然又敗下陣來。

只好今天再來過了。

今天的風好像有點大。君黎站在風裡,就想起了那天與凌夫人第一次交手時,她借風向輕巧勝出自己的情形。其實那時自己以機簧射出的暗器也並不能算是被她躲了過去,只是被她不知怎樣借了巧勁,就失了效用。

不知我可有機會,也借風之力為己用。君黎想著時,只見凌夫人和五五也到了,卻不見凌厲。

“他晚些來。”凌夫人解釋道。

君黎有點失落——因為原想試試藉著風一早就跟凌厲對一次手。若是晚些,沒有風了又怎麼辦?

但陪五五練了一會兒,風倒越來越厲。到了午時,才見凌厲遠遠走來,看起來就像是被大風推著送過來的一般。

只見他月白的衣、烏長的發盡皆往前飄起,就連臂上紅綾都一道浮在風中。君黎下意識去看另一邊的凌夫人。她也在看凌厲,風也將她的長髮吹起,露出白皙的額頭,和如畫的眉眼。她也許一貫是淡泊的,似乎從來喜怒不形於色;可是這個時候的眼神卻分明是溫柔的,溫柔得如同整個冬天的凜冽都不存在。

在君黎的印象中兩人一起來的時候,幾乎不怎麼說話。不過今天凌厲同君黎打了招呼後,先便去同凌夫人說些什麼。君黎也難得見他們這樣,他便想起了第一次在鴻福樓見到凌厲時他那般出塵之態——而今他們兩人站在一起,周遭一切冬日的葉枯枝啞更都像變成了朦朧的背景。他簡直不能想象昔日更年輕的他們又該是怎樣一對璧人。

兩人低語了許久才說完,還是凌夫人先回過頭來,笑道:“君黎等了你半天了,看來他好像有辦法對付你的樣子。”

“是麼?”凌厲一笑。“若真有的話,是好事。”

他說著,也看看天,似乎對大風若有所覺。

“娘,你說,我跟君黎道長,是不是越差越遠了?”五五坐在一邊看君黎和凌厲再次鬥劍,不覺開口問她。

“你自己覺得呢?”

“我只覺得他已經真心開始讓我了。”五五噘著嘴道。“就跟爹之前讓他似的。”

“你知道就好!”凌夫人看著他,也是無奈。“誰叫你便不爭氣?”

五五卻嘻嘻一笑,好像全不在意,又看了一會兒,轉念問道:“君黎道長若能做到爹所說的要求,那個他要尋仇的人,也能打得過了吧?”

“那個人麼……”凌夫人喃喃道。“也許還是有點難……”

“不會吧!”

“就算他的確學得很快,畢竟也只有這兩個月。”凌夫人嘆了口氣道。“他們……若運氣好或可一爭,但君黎畢竟經驗淺,哪似那人殺人無算,又不循常規。按現在這個情形去,終究還是凶多吉少。”

“那你們就不管他,就要讓他去了?”五五急道。

凌夫人將食指放到唇邊輕輕一豎,抬眼見陣中的君黎應該沒可能聽見,便更壓低了些聲音道:“你先不要急。我們不方便出面,自然會找別人出面的。這事情你爹已經安排好了,你用不著擔心。”

五五鬆了口氣,道:“那就好。”便去看陣中——初始的六七十招,君黎避開已經不難,只到八十招之後,才見些緊張侷促。但今日也的確風大,兩人衣袂一飛起,幾乎就看不清,而凌厲的兵刃又是綾緞,可剛可柔,在這風裡更多了幾分莫測的變化。

卻見君黎閃身避過凌厲卷向他脖頸的紅綾,順勢向旁踏了兩步。場外五五卻也看得出來,道:“君黎道長又想用五行步啦,他不是都知道困不住爹麼。”

凌厲果然數招內就逼得君黎又轉到另一邊。但方位一轉,一股冷風忽然迎面撲來,原來這卻是一處林間空隙,寒風猶勁,倒將凌厲手中綾緞吹得滯了一滯。他催動內力,綾緞仍然挺得筆直,但君黎竟是佔到了上風口,吃凌厲連襲數招都硬避了過去,再不肯將這位置讓出。

凌夫人微微皺眉,道:“想來他是算計好的——這個小子,竟早了好幾招便算計了?”

“多少招啦?”五五興奮道。“我怎麼數著都快要到了呢?”

凌夫人嗯了一聲,道:“九十四。”

只是凌厲緞劍已變得奇快,五五的眼力已然無法看清,只看君黎忽然抬掌,他不由吃驚道:“君黎道長不是說好不能還手的麼?”

“他——”凌夫人說了一個字。她也不甚肯定君黎抬掌是要幹什麼。卻只見他藉著那風勢忽然一掌擊在空中,掌風挾著寒風一整股氣勁便將他身周盡皆一卷,那綾緞畢竟太輕,竟就這樣受離心之力飄開了寸許,被君黎一側身避了過去。

凌厲看了他一眼。固然君黎這樣做已超出這場考較的本意,但是那日說的,的確是“百招之內別讓我沾到一次”,他雖然出了掌,但的的確確,沒碰到綾緞,更沒碰到凌厲。

凌夫人嘴角忽蕩起微微一笑,道:“他這是跟我學的。”

“什麼什麼?”五五感興趣道。

“我第一次與他交手,你還記得麼。”凌夫人道。“我說是要避開他的暗器,其實完全沒避,只是用掌風藉助那日的風向,消去暗器之力,讓暗器到不了我身上。他今日也想這麼試一試,因為單靠躲閃想避開你爹這最後幾劍,恐怕真的不太可能,他只能欺你爹用的不是真劍,再加上今日的風……”

“可是爹用的雖然不是真劍,也照樣可以如真劍一般啊,握在他手裡他還是可以運力,和離了器筒的暗器可不同了,怎可能被風吹走!”

“問題就在於,他不能運上全力。”凌夫人道。“萬一真的刺中了君黎,這勁力是要化去的,不能傷了他——所以在將將要刺中的瞬間,就只能是軟綾而已。”

“嘿,那君黎道長豈不是等於鑽了空子。”五五道。“爹對他手下留情,卻受他利用了。”

“這也沒辦法。”凌夫人嘆氣道。“原本這一百招就是手下留情的,不然你想想,怎可能他在六十多招就逼到你爹還手,你爹卻一百招都沾不到他?真正稱得上困難的,也就是這最末十餘招而已。”

便說話間已數到了九十八,目不暇接中忽聽君黎“啊”地輕喊了一聲,瞬時一個轉身。原來果然以掌力加上大風,也終於沒法擋得了凌厲的後招,他不得不放棄了那絕好的位置,一個轉身先將那一式避開。九十九——五五也數著。可惜,離了上風,戰局已失,沒了天時地利,下一招絕難躲閃了。

君黎的面色一時蒼白到了極點——已到了這個時候,若是這次失敗,還會有那麼好的機會,遇到這樣的大風嗎?就算遇到了——凌厲還會允許自己再來一次同樣伎倆嗎?

沒有時間——紅色輕綢如矯龍般已襲到身前,而他一退再退,也知道退不過紅綾的長度——便那毫釐之距,若凌厲能再慢半分,若自己能再快半分,也許便避過了。可是——現在還能如何?

他只覺一股巨大的絕望又一次湧上,就如那天夜晚孤身留在這同一片樹林時一樣,難過到鑽心。這一剎那竟然沒有什麼方式可以表達,可以發洩,唯有與那夜一樣——他下意識地張開雙臂,就像想將那同樣的絕望再次爆發出來,仰面長嘯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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