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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倫的眼睛,潮溼了。

他不自覺地抬起頭,看向天空,同時控制著自己的雙手,不去做那生疏的擦拭動作。

先前,他是可以阻止秩序之神的。

因為秩序之神想要的,是自己這個及格的傳承者。

不要把神想象成真的有溫情有愛心的存在,就算她聽到狄斯沒辦法救回子女的原因時陷入過短暫的沉默,但那也只是些許的無語。

她不可能去歉疚,更不可能去後悔,看看那些分支神的下場,就很清楚了。

所以,卡倫只要提出制止,那她就會停止。

私人的事情,怎麼可能比得上她的偉業?

只是,卡倫願意以自己的消失,換取“卡倫一家”的幸福美滿。

對於自己來說,就當這只是一場夢,橫豎都是賺的。

但是,狄斯拒絕了這一獎勵。

茵默來斯家的傳統:家人第一。

因此,本就很複雜對立的事情,在眼下反而能變得無比簡單和清晰,那就是:

“怎麼能為了復活家人而犧牲家人呢?”

這世上,大概沒有多少人能理解茵默來斯家的這種氛圍,包括卡倫本人,他也不能。

換位思考,卡倫覺得,如果自己在狄斯的那個位置上,是否能像狄斯一樣去對待“自己”?

答桉是:很難。

但依照結果去反推過程的話,事情,又變得通順了。

狄斯,是一個太過堅強的人,他可以親手解脫自己的子女,可以去詆譭自己曾經信奉的神……當然,他更有勇氣接受現實。

他不懂得頹廢,更不會自艾,他會悲傷會憤慨,但他接受了自己子女的亡故,也接受了自己孫子的亡故。

那晚舉行的超規格神降儀式裡,霍芬先生、普洱他們,都認為狄斯是想復活自己的孫子;

可能,狄斯也認為自己是那麼想的,他也想自己騙騙自己。

然而,太堅強有時也是一種悲哀。

當他的第一道目光落在死而復生的孫子身上時,就沒有把卡倫當作一件替代品,更像是他從外面抱養回來的孩子。

卡倫以溫暖自然的方式對待家人,卡倫的得體優秀,以及隨後展現出來的無論是性格上還是信仰上等諸多方面與自己的契合……都讓他對這個抱養回來的孩子,很是滿意。

卡倫是有愧疚的,他覺得自己有原罪,因為他佔了那個“卡倫”的身體。

雖然現在的這具身體,經過拉涅達爾的初期改造,經過汙染地洞的重塑,早就和原主沒關係了;

但卡倫依舊覺得,自己佔據了那位“卡倫”在狄斯心裡的疼愛。

尤其是書房裡那兩根蠟燭搖曳下的清脆風鈴,曾陪著自己一起躺在意識夢境草地上的那一對男女夫妻……

他們越是把自己當家人,卡倫心裡的原罪感,也就越重。

我覺得我應該從過去,為你們找回你們可以拿回來的幸福;

可是你們卻告訴我,現在所擁有的所珍惜的,就是幸福。

終於,一切的一切,

在這一刻,

釋懷了。

卡倫深吸一口氣,不再遮掩,大大方方地用手指擦去眼角的淚痕。

“你剛剛問過我,我是不是不喜歡這個世界?”

“是的,你想改變原先回答了麼?”

“不,我依舊是愛這個世界的,但愛,需要一個錨點。

我先前只是回答了你答桉,卻沒回答你為什麼,現在,我可以告訴你:

因為這個家,我才會愛這個世界。”

沒有甦醒後來自家人的陪伴與溫馨,沒有叔叔嬸嬸姑媽以及弟弟妹妹發自內心地呵護與關心,沒有來自狄斯的肯定與指引……

這個對自己來說,一開始本就極為陌生的一個世界,恐怕,自己真的很難真的愛上吧。

畢竟,醒來後,誰會為一個夢,哭哭啼啼、留戀不捨呢?

如果換一個甦醒後的環境,換一個家庭,像穆裡、菲洛米娜他們家那樣的,可能一切就都會改變。

自己不會去想著守護這個世界,

可能,

會期盼著諸神歸來,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燥熱也更“精彩”。

狄斯說道:“你似乎,變得更堅定了。”

卡倫:“因為思考得更清楚了。”

說著,卡倫看著狄斯的眼睛,微笑道:

“有沒有一種可能,過去、現在和未來,早已經確定了,你的干預與否,也本就是時間運轉下的必然一部分。”

“我說過,不要把時間禁忌歸於哲學問題。”

“不是哲學。”卡倫舉起手,緩緩握拳,“我認可你的答桉。”

“所以呢?”

“所以,你憑什麼覺得,你可以改變我所存在的現在?”

“改變不了麼?”

“我們的拳頭,一樣大。

你能擁有的力量,我也能擁有;

你能到達的高度,我也能到達;

你能做成的事情,我也能做成;

你在那裡坐了一個紀元,擋住了諸神;

我,

也可以。

所以,你改變不了我,你說你可以承受這種改變的代價,但這次的代價,等於你自殺。”

“呵呵。”

看著自己面前的這顆拳頭,狄斯沒有發怒,甚至,連一點被忤逆的感覺都沒有。

這個年輕人,短時間內,給自己呈現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

前者,優秀中帶著毫不遮掩地消極。

他說他不會以“求職者”的心態來面對自己,去對自己表現;是的,沒錯,能收服餓癮到這種程度的傢伙,他就算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他也能及格。

自己不可能放著他不要,冒險再去換一個可能會被餓癮吞噬掌控的傳承者。

可現在,當自己說出那句“他不肯”後,消極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信與坦然。

他不是什麼“求職者”,他也不是在和自己強調什麼“人格”與“尊嚴”,他在和自己,平起平坐。

“我會選你的,卡倫.茵默來斯。”

“不是你選的我,而是不知道多少個紀元以來,被諸神肆意玩弄的人們,選擇了秩序,而秩序……選擇了我們。”

狄斯點了點頭,說道:“你知道麼,我不喜歡我的信徒們將我尊稱為‘神’,我不喜歡‘神’這個稱呼。”

可是神教,沒有神又不行,哪怕秩序神教不設分支神,卻又必須立起一尊主神。

“稱呼是什麼並不重要。”

“的確。”

“有一件事,我想問你,我有一次在餓癮凋塑手掌上幾乎要被吞噬時,我似乎看見了你的影子,那時候的你,已經能看見我了麼?”

“看不見,但我有種感覺,好像以後會有人,和我遭遇一樣的過程,否則,這就太不公平了。”

“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做的麼?”

“我先假裝痛苦,支撐不住了,最後關頭,我站起來走了。”

“你是故意的?”

狄斯擺了擺手,說道:“好了,我要回去了。”

隨即,他抬起頭,看向空中:

“因為你今晚的進步,上面的那個我,應該會一下子變得更加虛弱,縫隙和漏洞,就要出現了,她們,將會分批鑽回來。”

“真的就沒有一次性解決的方法麼?”

“我殺了那麼多,可他們還是會繼續歸來,不在本紀元,就在下個紀元,永久被抹去的神祇不是沒有,但新的神祇依舊會不斷誕生。

還好,我還有時間,我會去找尋一次性解決她們的方法的。”

卡倫指了指天上:“那你現在可以去問問上面的那個‘你’,找到了沒有。”

“不問,就有可能找到了。”

“難以想象,這樣的回答,竟然會從你嘴裡說出來。”

“我要回去了,獎勵既然他不要,那就不要了,但他還是得送我回永恆宮殿。這個世界,就交給你了,雖然沒去問,但我已經感知到……

我累了。”

“我會的……”猶豫了一下,卡倫還是補充說了聲,“再見。”

“會再見的,當你成長起飛時,我會墜落下來,我們很快就會再見了,如果我找尋到了方法,我會在那時告訴你。”

說完,狄斯的身影自原地消失了。

卡倫又看了看這條寂靜的街道,然後身形也從原地消失,他要回羅佳市了。

只不過,剛回到羅佳市上空,卡倫就不得不停了下來。

原本正在緩慢進行中的餓癮凋塑吞併,因為秩序之神的推動,速度變快了無數倍。

這使得卡倫身形落在了一棟大樓的天台上,感知著自己神牧的到來。

頭頂,是漫漫星空;

腳下,是安靜城市;

一縷縷黑色的氣旋,自卡倫身邊浮現,不僅捲動著他的頭髮,也讓他身上的神袍不斷地被吹拂。

這是很靜謐的一個畫面,沒有驚心動魄的動靜,也沒有與令人震撼的效果。

可實際上,

原本天幕上璀璨的群星,在此刻漸漸被斂去。

因為屬於秩序的黑色,已經將穹頂覆蓋。

……

凱文抬起頭,看向空中,尾巴開始搖晃。

旁邊的普洱也好奇地張望著,疑惑道:“怎麼了?”

地下室裡,正在和莫莉女士喝著紅茶聊著天的阿爾弗雷德,端著茶杯走到地下室天井位置,透過玻璃,看向夜空。

他將一隻手,覆蓋在胸口位置,誠聲道:

“讚美少爺,讚美秩序。”

酒館內,尼奧正和梅森一起興奮交流著投資經驗。

他端起大酒杯,抿了一口酒時,餘光透過窗戶看向街面上上方的消失的星空。

梅森:“那次我就是貪心了,認為自己可以掌控行情,才賠得血本無歸,唉……”

“幹!真該死啊!”

……

卡倫斜對面那棟大樓的天台上,此時正坐著一個畫師,畫師面前擺放著畫架,手裡端著調色盤。

皮亞傑比卡倫更早就回到了羅佳,這座他和妻子婚後生活的城市。

那晚,他的妻子就是在這裡,鬆開了自己的手,飛上了天空,飛入了壁神瑞麗爾薩的懷抱。

相對於貝德先生對前陣子發生在明克街動靜的注意和驚詫,皮亞傑倒是要隨和得多,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

今夜,他也如同前些日子一樣,將畫具搬到這裡,緬懷自己的妻子。

他的臉色已經無比蒼白,手裡拿著一條手帕,每一次的咳嗽,都會在手帕上留下深褐色的血漬。

一團團肉眼無法看見的灰色霧霾,會在他的身邊醞釀。

他還活著,卻更像是一個死人,一個遊離在這個世界之外的亡靈。

“卡倫?”

皮亞傑看見了對面大樓上的卡倫,只不過,卡倫似乎並未留意到這裡。

雖然卡倫的意識,可以輕鬆覆蓋整座城市,但他並未留意自己身邊那隻毫無存在感的“亡靈”。

壁神教信徒雖然被稱之為瘋子,可他們卻並不擅長戰鬥,可在歷史上,他們卻留存下來許多關於神的壁畫。

這意味著,他們有專門的能力,去靠近神、觀察神。

此時,皮亞傑身邊的灰霧,起到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卡倫……咳咳咳………”

皮亞傑想喊對面天台上的好友待會兒一起回自己家喝咖啡。

可是,他的聲音太過沙啞,風大且過於空曠,沒辦法喊出聲。

不過,皮亞傑不以為意,他嘴角露出一抹笑容,這使得他那原本蒼白的臉色恢復了些許紅潤。

他覺得,此時的漆黑夜幕以及此時的卡倫,看起來很美。

天吶,這真的是一幅完美構圖,簡單的色彩佈置,卻渲染出令人陶醉的厚重與肅穆。

皮亞傑拿出幾枚顏料,在調色盤裡擠出,這是他最珍重的顏料,是由自己妻子骨灰調製而出,當然得用它來畫自己現在關係最親近的好友。

連續很多天,都空白的畫紙上,終於被落下了色彩。

皮亞傑一邊畫一邊抬頭,觀察著對面的卡倫。

不知道為什麼,一股難以描述的快樂,自他靈魂深處盪漾。

恍忽間,他似乎睡著了,但他卻依舊清晰感知著自己手中畫筆的活動,他依舊在現實,卻又在夢中。

他走進了那處幽深的長廊,他又一次來到了最深處,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到底已經做了多少個一模一樣的夢了,但每次,都無法看清楚最裡面那幅畫的真容。

這一次,他也沒抱有希望,但伴隨著自己眼睛的一睜一開。

他看見了自己的畫架,

看見了剛畫好的畫,

看見了畫中的卡倫。

……

上一個紀元的永恆宮殿。

秩序之神將手,從面前的原理之神筆記上挪開,而在一個紀元後同樣的一個位置上,狄斯也將手拿開。

“你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

面對來自神的問詢,狄斯反問道:

“現在,我願意改變,你會改變麼?”

秩序之神回答道:“你有一個好孫子。”

狄斯點了點頭:“我喜歡聽他喊我爺爺。”

秩序之神離開了宮殿。

位面徹底消失,一切歸於平靜。

狄斯將地上的書撿起,拍了拍後,又吹了吹。

封面上,顯露出老霍芬那憔悴的臉:“真是難以想象,我們過去這段時間,到底經歷了什麼。”

“那你想好了回去後該怎麼去面對卡倫了麼?”

“這個倒是想了無數種可能了,神是神,孫子是孫子,又不衝突。”

“是啊,不衝突。”

狄斯仰起頭,胸口處顯露出神格,隨即,神格開始破裂,分化成一塊塊神格碎片。

老霍芬問道:“可以採訪一下你麼,狄斯,作為本紀元人裡,第一個成神的,又是第一個從神位跌落的人,你有什麼感覺?”

“有點餓了。”

“哨卡里有廚師。”

“我想吃我孫子親手做的。”

……

上一個紀元。

秩序之神離開了永恆宮殿後,回到自己的神殿。

偉岸的神軀降臨,帶來肅穆的陰影,神殿中的神祇們以及護衛們,紛紛行禮:

“讚美偉大的秩序之神。”

“讚美偉大的秩序之神。”

有一個光頭神祇,正跪伏在秩序神殿的臺階上,大聲膜拜。

秩序的身影沒有停留,回到了自己的秩序王座。

提拉努斯推開手中的鵝毛筆,起身行禮:

“神。”

“她又來了?”

“是的,這尊叫做拉涅達爾的小神已經來了很多次了,上一次,才剛被奧古雷夫打過。”

“奧古雷夫為什麼打她?”

“大概是不喜歡被這樣的小神祇衝撞了髮型。”

“提拉努斯,你去見一下她,聽取她的請求。”

提拉努斯雖然覺得有些意外,但還是領命道:“是,謹遵神旨。”

但提拉努斯沒有直接起身,而是繼續道:“神,瑞麗爾薩求見您,此時正在偏殿等候。”

“叫她進來。”

“是,神。”

很快,瑞麗爾薩的身影,出現在了秩序王座下方。

她左手戴著鳳凰羽毛,右手戴著七彩世界凝聚而出的手鐲,畢恭畢敬地向王座上方的存在行禮:

“拜見偉大的秩序之神。”

行禮之後,瑞麗爾薩抬起頭,神情緊張且激動,每一次能靠近他時,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發自神格的顫慄,這裡面,不僅僅是敬畏,還有很多其它的情愫。

“瑞麗爾薩,你有什麼事麼?”

“回稟偉大的秩序,我來向您示警,我畫出了您的……終結。”

提拉努斯目光微凝,沉聲道:“放肆,你竟敢詛咒偉大的我主!”

瑞麗爾薩左手託舉出一幅畫卷,略帶哽咽道:

“請偉大的您過目!”

秩序之神攤開手,畫卷飛入他的掌心,她將畫卷展開。

裡面畫著的,是一個年輕人,站在高處,他的身後,是一片漆黑肅穆的夜幕。

下方的瑞麗爾薩開口道:

“我堅信,偉大的您將亙古永存,必將永遠凌駕於神界。

我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什麼能夠威脅到您,我本不該將這一幅畫呈送上來,但我不願意見您神聖的身軀上出現任何的瑕疵。

這幅畫,預言了您的終結,我懇請您,將畫中的人,提前……”

瑞麗爾薩的話語,停住了,一股可怕的力量禁錮住了她,讓她無法繼續發出任何的訊息。

提拉努斯見狀,並不覺得奇怪,一個小小的壁神,竟然敢擅自畫出我主的終結,簡直是對主的玷汙。

鵝毛筆在《秩序之光》初稿上,自動書寫眼下這正在發生的事情。

畫卷,自秩序之神掌心中燃燒,最後消散。

被禁錮著的瑞麗爾薩吐出一大口金色的神血,身形一下子陷入萎靡,顯然,那幅畫耗去了她極大的心血。

“提拉努斯。”

“神,請您吩咐。”

“將瑞麗爾薩,判定為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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