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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芬先生躺在地上,卡倫站在他面前;

這個時候,只要卡倫願意,就可以提早地送霍芬先生一程。

因為先前霍芬先生的神情與話語,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本來重生在這個世界,他就很缺安全感,目前為止,他還是靠著“這個身份”在活著,一旦失去了這層皮,他的生活將滑落向何種未知;

而且,這裡面不僅只有常規意義上的“生活”,明顯有著其他超乎於卡倫認知的因素。

如果僅僅是“離家出走”,卡倫反而不會有這麼大的壓力,怕就怕,不是“逐出家門”這麼簡單,也不可能就這麼簡單!

中世紀女巫的那種惶惶不安,卡倫感受到了。

上前,

彎腰,

卡倫探出手;

只要再掐一下脖子,

或者抱起霍芬先生的頭,裝作喚醒他的同時,再往瓷磚上磕一記,補一下最後的傷害。

那麼,

這忽然出現的危機漩渦,也就能在吞沒自己之前,消散於無形了。

所以,

幹不幹?

有這種想法,其實不奇怪,再普通再正常再溫和的人在生活中,也會有過這種忽然的情緒暴走以及惡念頓生的經歷。

但最終,

卡倫還是站在原地,一動沒動。

等到從二樓下來的米娜開始喊人,等到瑪麗嬸嬸從地下室上來,等到保爾也跑了過來準備抱起霍芬先生時,

卡倫才在瑪麗嬸嬸的叫喊聲中回過神來,上前幫忙託著霍芬先生,上了茵默萊斯家的那輛靈車。

保爾發動了車子,卡倫則留在車廂裡,陪著霍芬先生。

這輛“果殼”牌改裝車,本就是普通轎車的加長版,副駕駛位置上的椅子也早就被拆除,空餘了更多的空間,放置一個棺材綽綽有餘。

霍芬先生躺在那裡,沒動彈。

他是幸運的,這個時代救護車可並不普及,他現在立馬就有車可以被送去最近的醫院;

更幸運的是……就算是沒搶救過來,他也有車可以坐回去,還是專屬配套的車;

甚至,看在他與爺爺的關係面子上,喪事上還能打個骨折,唯一苦了的是瑪麗嬸嬸。

“呵……”

卡倫忽然笑出了聲,伸手輕輕揉了揉自己的臉。

這時,那條跟著主人一起上車的金毛湊到霍芬先生的身邊,舔了舔他的手指。

在主人身邊磨蹭了一會兒後,它又緩緩地走到卡倫面前。

卡倫伸手,金毛沒躲,任憑卡倫撫摸它的狗頭。

似乎是被摸舒服了,它乾脆爬下來靠在了卡倫腿上,在卡倫不摸它之後,還用鼻子拱了拱卡倫的手,示意繼續。

“唉……”

卡倫又看了看躺在那裡的霍芬先生,不由嘆了口氣。

後背貼在車壁上,

抓了兩把狗頭,

“隨便吧。”

……

車子駛入醫院,霍芬先生被送入搶救室。

保爾忙前忙後辦理手續,

卡倫就牽著金毛坐在花圃邊的長椅上。

大概坐了半個小時的樣子,保爾面帶微笑小跑著過來:

“卡倫少爺,醫生說,霍芬先生雖然還在昏迷,但已經算是脫離危險了。”

卡倫長舒一口氣,心裡微微有些釋然,又有些失落;

這老頭,命還真硬,那麼大一灘血……竟然還挺住了。

“賬單都掛在家裡了。”保爾又說道。

茵默萊斯家是做喪儀社的,和附近醫院的關係本就很好;

好到什麼程度呢,

負責家裡管賬的溫妮姑媽手裡甚至能有近期醫院裡重病垂危者的名單。

有時候哪怕你還在搶救中,而外頭停車場裡,梅森叔叔已經在那裡抽菸等候著了。

只要有利益存在,那就必然會有鏈條;

有這層關係,走點手續什麼的,自然也就很快。

“需要人陪護麼?”卡倫問道。

“額……可以請護工。”

“那就請吧。”

“嗯……好的少爺,我去安排。”

“對了,保爾,你有煙麼?”

“我有……少爺,你要麼?”

“嗯。”

保爾將自己兜裡的半包煙拿出連帶著一個火機一併遞給卡倫。

“謝謝。”

“您客氣了,我先去請護工。”

“嗯,好的。”

卡倫抽出一根菸,咬在嘴裡,這個時期,禁菸並不嚴厲,哪怕是在醫院的院子裡,卡倫也看見不少人嘴裡叼著煙,路過的護士也不會呵斥。

點燃一根,吸了一口;

大腦再次對“毒素”的入侵發出警告,並且身體也做出了排斥反應,噁心乾嘔的感覺馬上襲來;

但卡倫無視了它。

他覺得自己就和“抽菸”一樣,很愚蠢。

老煙槍硬是抵抗住身體的難受強行學會了一件會不斷戕害自己身體的惡習;

而自己,

竟然放著霍芬先生送進了醫院脫離了危險,坐看著自己一步一步滑入未知深淵。

他在檢討自己,但不是很強烈;

他也在後悔,同樣也不是很強烈;

他覺得自己很蠢,嗯,這個感覺無比強烈。

“呼……”

手裡夾著燃燒的菸捲,

卡倫身子後仰,靠在長椅上。

而就在這時,

一道陰影忽然出現在了自己面前,卡倫一愣,察覺到自己指尖的煙被取走。

“你……爺爺?”

出現在卡倫面前的,是狄斯。

狄斯依舊穿著出門時的那身衣服,但卡倫留意到狄斯的褲腿處,有明顯的汙漬,他拿著自己煙的那隻手,似乎還有黑色的痕跡?

是泥麼?

狄斯將煙丟在了地上,問道:

“什麼時候學的?”

“我……”卡倫猶豫了一下,其實剛剛,他腦子裡有想把“真相”告訴“爺爺”的衝動,因為他本能地從今日的“夢”,霍芬先生的對自己的“質問”等事情串聯一起後,察覺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

要知道,狄斯爺爺,和霍芬先生可是老友。

倒不是擔心霍芬先生醒來後會告訴爺爺什麼,而是相較於只是熱愛“占卜”或者叫“玄學”的哲學系退休教師,又開喪儀社又兼職做神父的爺爺,似乎才是……不,才應該是最神秘的一位。

霍芬先生能知道的,爺爺……會毫無察覺?

所以,抗拒從嚴,坦白能從寬不?

但看著爺爺的臉,

卡倫的“真心話”在嗓子眼兒裡繞了一圈後,還是收了回去,

道:

“梅森叔叔教我的。”

狄斯聞言,眉頭微微一皺。

“霍芬先生在裡面,醫生說脫離危險了。”卡倫通報道。

狄斯點了點頭,問道:“瑪麗把事情告訴我了,被嚇到了麼?”

“沒有……嗯……有,被嚇到了。”

卡倫回答得有些語無倫次,但卡倫覺得並不是自己的原因。

“我去看看他,你等一下。”

“好的,爺爺。”

狄斯走了進去;

過了大概一刻鐘的時間,狄斯和保爾一起走了回來。卡倫也起身,跟著一起來到停車場。

“你什麼時候學會開車的?”狄斯問保爾道。

“前不久,看得多了,就會了。”保爾有些靦腆地回答。

“考證了沒有?”

“考了。”保爾馬上回答道。

“從下個月起,你的薪水每個月加一千盧幣。”

“謝謝狄斯先生,謝謝狄斯先生。”

保爾和羅恩在性格上有著極強的對比,羅恩喜歡喝酒,也喜歡打牌,今日他忙完地下室的事就馬上下班開溜了,這會兒應該在哪個小酒館混著了,保爾則是留下來擦拭車子;

“回去吧。”狄斯看了一眼卡倫,重複了一遍,“回家。”

依舊是保爾開車,卡倫與狄斯坐在後面,因為沒座椅,所以二人是面對面地坐在墊子上。

“需不需要通知霍芬先生的家人,爺爺?”

“不用,他的兒女早就和他斷絕關係了,也不在羅佳市,過幾天你記得過來再看一下他的情況。”

“好的,爺爺。”

短暫的交流結束後,

卡倫看見狄斯將手伸出來,擼起了袖子。

讓卡倫震驚的是,爺爺的這隻左手,有三分之一的面積呈“黑焦”色,像是在炭火上滾過一樣。

“鉗子。”狄斯說道。

“嗯?”卡倫愣了一下,隨即馬上醒悟,上前將爺爺身邊的那口黑色箱子開啟,裡面有一套小型外科手術器具,以及一些明顯不屬於正常時刻會用到的東西,

比如幾瓶顏色很詭異的液體,晶瑩的珠子,造型奇特的鐵牌,不曉得用什麼材質製成的皮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箇中間鏤空的劍柄。

劍柄左右分別有兩個精緻的雕刻,左邊是一張扭曲的骷髏頭,右邊則是慈祥的聖女。

雖然這劍柄沒有劍身,但卡倫拿東西時還是小心避開了它,彷彿真可能會有無形的劍鋒要將自己手指切落一樣。

卡倫將鉗子遞給爺爺。

爺爺右手拿起鉗子,夾住自己黑焦面板的一角,緩緩地撕開。

雖然車子在開動,但卡倫耳邊依舊清晰地聽到了類似紙張被撕開的薄脆。

旁邊那條跟著一起回來的金毛,瞪著狗眼,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

爺爺旁若無人地自己用鉗子撕下來兩塊黑焦面板,開口道:

“鑷子。”

“哦,好。”卡倫將鑷子遞過去。

但爺爺沒接,而是將手放在卡倫面前,同時右手將鉗子也遞送過去。

在“卡倫”的記憶裡,還從未出現過類似的畫面。

不過,抿了抿嘴唇後,卡倫還是右手拿鉗子左手拿鑷子,先用鑷子將黑焦皮給扯出缺口,再用鉗子將其整片拉下。

黑焦皮的下面,是紅通通的嫩肉,隱約滲透著血跡。

自始至終,

狄斯都沒喊過疼,

他臉色甚至都沒動一下。

等到所有黑焦皮都被清理乾淨,狄斯的左手臂像是剛被放進開水裡煮過一樣。

“好了。”卡倫說道。

“嗯。”

狄斯伸手,拿起一個紫色液體的瓶子,用指尖彈開塞子,而後將裡面的液體全部倒在了自己的左手臂上。

“嘶……”

這口涼氣,是卡倫吸出來的。

因為他看見狄斯的左手臂上,開始升騰出白煙,伴隨著熱油下鍋的那種脆響。

良久,

狄斯長舒一口氣,將衣袖放了下來。

卡倫關切地問道:“不需要包紮麼?”

狄斯搖搖頭。

卡倫也就不說什麼了,繼續端坐。

車在此時也停了,家到了。

卡倫牽著霍芬先生的金毛下了車,保爾則將車靠邊停在院門口的路邊上。

“狄斯先生,卡倫少爺,我先回去了,明天我會早點到來佈置哀悼場。”

“好的。”狄斯點了點頭。

得到加薪的保爾很開心地向自己家跑去。

卡倫則一直停在家門口,沒有急著進去,因為狄斯沒有進去。

兩個人,一條狗,

就這樣站在院門口。

別墅三樓窗臺上,普洱站起身子,貓眼直盯盯地看著這裡。

莫名的,

就像是舞臺劇的背景音樂忽然換了一個風格,

就是這麼突兀,

卻又是這麼的清晰;

卡倫感覺自己的嘴唇開始發顫,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起來。

被卡倫牽著的金毛有些疑惑地抬起頭看了看卡倫,因為它發現自己的牽繩在抖……原因是這個牽著自己的人,他手在抖。

人是有第六感的,

可以是風告訴你的,可以是陽光告訴你的,甚至可以是柵欄內的花花草草告訴你的;

卡倫不知道人“死”過一次再復生後,第六感會不會加強,事實上,他現在根本就沒心思去想這些有的沒的。

他感覺自己現在就像是一顆剛從雞窩裡拿出的雞蛋,正被一個調皮的孩子不停地雙手掂來掂去拋著玩;

跑?

卡倫儘可能地扭轉自己的脖子,看向側面,那裡是路,可以讓自己撒開腿一路跑到底……

緊接著,卡倫又開始扭轉自己的脖子向另一個方向,但扭了一半,又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低下頭後,

他看見了自己的褲腿,

也看見了爺爺的左手臂,

更看見了爺爺左手中明明被自己放回黑箱子裡卻又在此時被握著的那把劍柄;

一時間,

卡倫感覺自己眼睛裡有眼淚開始醞釀,鼻子開始發酸,似有鼻涕將落下,面部肌肉也有些輕微的痙攣;

眼前,

好似不再是茵默萊斯家在明克街13號的別墅,

而是一層層向下的地面,

自己,

則站在高臺中央,旁邊,是為自己預備好的絞刑架。

“卡倫。”

狄斯的聲音,如同在耳邊響起的炸雷。

“爺……爺……”

卡倫的牙齒,在打顫。

可與之相對應的是,他的內心,卻又無比的平靜,這是一種精神與肉體的撕裂感。

“卡倫,這裡,是哪裡?”

卡倫張了張嘴,

在眼角餘光下,

卡倫注意到爺爺的左臂,已經抬起,繞向自己的身後。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卡倫猛地繃直自己的後背,

用一種沙啞且低沉的聲音……近乎哮道: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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