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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質山羊頭那張硬邦邦黑黢黢的臉孔注視著坐在航海桌後的鄧肯,黑曜石製成的眼珠中彷彿流淌著詭異的光——其實這玩意兒壓根沒有產生表情的能力,但鄧肯分明從對方那張木頭臉上讀出了某種期待之情。

而事實上這已經不是山羊頭第一次催促他“揚帆起航”了,每一次他來到這裡,山羊頭都會這麼催促一次。

他甚至覺得這艘船都在不斷地催促著自己,讓自己儘早結束這盲目的海上漂流,早日揚帆起航回到正途。

然而鄧肯卻沉默下來,他如今那副天生威儀的面孔上遍佈陰雲,在沉思與緘默中,他清晰地意識到兩個問題:

第一,這整艘船上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而這艘船的規模簡直是喪心病狂的大——作為一艘風帆動力的船隻,這艘被稱作“失鄉號”的艦船的全長距鄧肯粗略估計起碼得有一百五十到兩百米,而要把這麼個龐然大物操控起來,那起碼得有幾十甚至上百個經驗豐富的水手才行,他一個人,怎麼開?

第二,刨除掉上述的專業因素之後,還有一個關鍵問題阻攔著他的航海之旅——他不會開船。

鄧肯有點焦慮,他努力假設了一下如果自己跟眼前這個詭異又聒噪的山羊頭請教艦船駕駛技術會發生什麼事情,假設完更焦慮了。

然而山羊頭卻不知道自己的船長在想些什麼,它只是問道:“船長,您有什麼顧慮嗎?如果是擔心失鄉號的情況,那您完全可以放心,失鄉號永遠都做好了隨您航行至世界盡頭的準備,或者您是擔心今日出航不吉?我略通占卜之道,不知您比較相信哪一種占卜?天象,薰香,水晶都行,說到水晶,您還記得……”

鄧肯努力繃著臉上的肌肉,一邊剋制著跟眼前這山羊頭決一死戰的衝動一邊沉聲開口:“我先去甲板上觀察情況——你在這裡安安靜靜地待著。”

“謹遵您的意願——但我必須提醒您,失鄉號盲目漂流已經太久了,您必須儘快執掌它,讓這場航行重歸正途……”

山羊頭說道,隨後伴隨著木頭摩擦的聲音,它終於重新回到了一開始的姿態。

鄧肯瞬間覺得整個世界都消停了。

他輕輕舒了口氣,腦仁的共鳴漸漸平靜,隨後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燧發槍,起身走出船長室。

這把看上去頗有年頭的燧發槍是他在船上探索時找到的,一同找到的還有一把單手劍,那把劍目前正掛在他的腰上,而這兩樣東西是他在船上行動時安全感的保障。

在過去幾天的探索中,他用了很長時間來粗略學習該怎麼使用這兩樣東西——儘管到目前為止,他在這船上都不曾見到除自己之外的任何活物。

會說話的“物品”不算。

腥鹹的海風撲面而來,鄧肯略有些煩躁的心緒隨之平靜,他來到船長室外的甲板上,下意識地仰頭看著天空。

濃郁的陰雲仍然覆蓋著目之所及的天空,雲層中看不到任何日月星辰,只有渾濁的天光籠罩著這片無邊無際的海面。

這樣的景象已經持續了很久,事實上自從鄧肯來到這艘船上的那天起,他就只見過這樣的天空——這甚至讓他懷疑這個世界是否壓根就不存在正常的天氣,這番陰雲密佈的景象是否才是這片海域上永恆的天象?

鄧肯轉過身,他看到船長室的那道門靜靜地立在那裡,門上方的橫樑上用某種他不認識的字母刻著一行字,而當他目光凝聚在那行字上時,它的含義卻直接清晰地映進了他的腦海:

“失鄉者之門”。

“失鄉者之門……失鄉號嗎,”鄧肯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隨後又有些自嘲,“這艘船倒是有個好名字。”

隨後他邁步繞過了船長室,沿著甲板邊緣的樓梯來到了船尾的上層甲板,在這裡有一處木質的平臺,整艘船除了瞭望臺之外視野最開闊的地方就是這裡。

一個沉重的黑色舵輪在平臺上靜靜地等待著掌舵者的到來。

鄧肯皺了皺眉,不知為何,他突然感覺到一種緊迫和焦躁,而這種感覺似乎是在他看到那舵輪的一刻憑空產生的。

他之前幾次來到這裡的時候都沒有產生過這種感覺!

彷彿是為了響應他心中的這份焦躁,一陣沒來由的、混亂的風突然吹過了甲板,周圍原本平靜的海面也瞬間泛起了波浪,儘管這風浪還不至於對規模龐大的“失鄉號”產生什麼影響,鄧肯卻心中警鈴大作,下一秒,他便在直覺驅使下看向了船首所在的方向。

在失鄉號正前方的海面上,在那一片混沌朦朧的天海之間,一道無邊無際的、彷彿通天壁壘般的白霧高牆竟彷彿憑空浮現,讓他瞬間瞪大了眼睛!

那是彷彿將整個世界都環繞、隔絕起來的白霧,如萬丈絕壁般連線著天地碾壓過來,而比起其令人心悸的規模,更讓鄧肯(周銘)警惕的,是那東西讓他瞬間聯想起了自己單身公寓窗外的那片無邊霧靄!

失鄉號正在筆直地駛向那道霧牆!

鄧肯不知道那道濃霧是什麼,也不知道霧的深處有什麼,但他本能地感覺到了巨大的危險,生存的直覺告訴他,被那道濃霧吞噬絕不是什麼好事情!

他下意識地衝向了船舵所在的平臺——巨大的無力感也同時籠罩下來:即便掌舵,憑他一個人又該怎麼把這艘巨大的艦船從那道霧牆前開走?

但他仍然本能地來到了舵輪前,而幾乎同一時間,他聽到舵輪旁邊的一根與船長室連通的銅管中傳來了一個嘶啞陰沉的聲音,那是“山羊頭”的聲音——那詭異之物的語氣這次竟然有點驚慌:

“船長閣下,前方出現邊境坍塌,我們正在靠近現實極限!請立即調整航向!”

聽著山羊頭驚慌失措的聲音,鄧肯差點就破口大罵——調整航向說得容易,你倒是現場給我變出百八十個會開船的好哥哥把這玩意兒開起來啊!

緊接著他又抬頭看了一眼前方桅杆的方向,看到的是光禿禿的幾根桅杆立在甲板上,心中悲愴油然更勝——別說揚帆了,事實上這艘船根本就沒有帆,那幾根杆子上都是空的!

情緒激動之下,他甚至沒顧得上認真思考山羊頭剛才一句話中蹦出來的那些古怪詞彙,只有本能讓他下意識地抓住了眼前那不知為何彷彿正在微微震顫的舵輪。

數日以來,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將手放在失鄉號的舵輪上——之前這艘船上的詭異情況以及那山羊頭的反覆催促始終讓他心有疑慮,對“掌舵”一事充滿牴觸,而現在,他終於沒了猶豫的機會。

他緊緊握住了那船舵,空白的頭腦中甚至來不及構思該如何以一人之力去執掌一艘空蕩無人的幽靈船。

變化,便在下個瞬間發生。

如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在鄧肯腦海中轟然炸響,就彷彿有一萬個歡呼的人正站在岸邊為一艘船送行,彷彿有千百個呼號的水手在甲板上高喊著船長的姓名,中間又彷彿夾雜著蒼涼的船歌與無形的驚濤駭浪。

一團綠色的光焰在視野邊緣浮現,鄧肯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手掌,他看到一團碧綠之火突然從失鄉號的舵輪上迸發出來,又以驚人的迅猛態勢席捲過來,眨眼間便蔓延全身。

在猛燃的火焰中,血肉之軀驟然間變得空洞虛幻,船長制服如同在海水中浸泡了幾十上百年般變得破舊襤褸,而在突然變得像靈體一般虛幻的血肉之下,鄧肯甚至可以模模糊糊看到自己的骨骼——那晶瑩如玉的骨骼上跳躍著火焰,不熄之火如水般在他的體內流竄。

然而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與灼熱,在熊熊烈焰中,他只覺得自己的感知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

火從駕駛臺席卷而下,漫過了甲板,漫過了船舷,漫過了桅杆,烈焰如網般交織,又如呼吸般從甲板上升騰起來,沿著孤零零的桅杆一路蔓延,終在海與霧間交織成如紗似霧般的巨大風帆。

失鄉號揚帆了,在這正迅速坍塌的現實邊境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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