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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幷州城卻熾亮如同白晝。
攻城的吼聲罵聲喧囂聲響徹天際。
齊軍上了重型器械,投石機卷著碩大的石彈從城外飛進來,有些落在護城河裡,濺出咚咚的水聲,有些飛到城牆上,砸出坑來,發出驚心動魄的巨響。
可想而知的恐怖。
小滿看馮蘊要出門,生怕她一時興起去陣前。
“女郎,不要去。”
馮蘊低頭看著拖著自己衣袖的姑娘,笑了一下:“我去找濮陽醫官,看看有沒有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
營裡只有兩個醫官。
一個是濮陽九,另一個姓劉,是個半吊子大夫,會處理一些外傷,大家都叫他老劉。
剩下的,全是傷兵自助。
濮陽九和老劉穿梭在傷兵中間,看到馮蘊帶著兩個僕女出現,大為意外。
“馮姬怎麼來了?”
一聽說來了女郎,那些原本躺在地上哀號痛呼的傷兵,立馬閉上嘴,安靜地等著治療。
在女郎面前,兒郎們是不肯示弱的。
馮蘊看一眼傷兵房裡的情形,對濮陽九道:
“我們閒著無事,過來幫幫忙。”
濮陽九一怔,想到裴獗那雙刀子似的眼睛,苦哈哈地拱手告饒。
“這地方不是女郎待的,馮姬回吧。”
士兵們挨個躺在地上,空氣裡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味,還有腳臭,汗臭,各種各樣古怪的氣味,濮陽九不認為馮蘊這種嬌生慣養的世家女郎受得住這個。
不料馮蘊十分淡定,笑了笑,蹲下身子就幫老劉,為一個斷腿的傷兵扎繃帶,看著那傷兵痛得齜牙咧嘴,卻不肯出聲3,還溫和勸他。
“痛就要喊出來,沒什麼丟人的。喊出來可以減緩疼痛的。你試試看?”
那士兵張著嘴,低低吼了兩聲。
馮蘊又笑,“若是不行,大聲罵娘也可以。”
這句話逗樂了傷員,他扯著嘴巴笑得臉頰扭曲,其他人卻是大聲笑了起來。
濮陽九冷眼看著,覺得馮十二孃著實是個有趣的女子。而他那個無趣的朋友裴大將軍,相比起來簡直可以稱得上木訥……
大木樁子遇上小白兔。
除非小白兔自己往上撞,不然能指望木樁子做點什麼?
濮陽九知道裴獗至今沒有跟她同房,在心裡為好友點好了蠟,這才清清嗓子,對眾人笑道:
“兄弟們有所不知,營裡早就缺藥了,我和老劉這幾日愁得呀,吃不香,睡不著,幸而馮姬帶了藥來。你們今日有藥可用,全是馮姬的功勞啊。”
他毫不吝嗇地將功勞往馮蘊的身上推。
“大家要記住馮姬今日的恩情,是她用三天的時間,從各處蒐羅來的藥材,也是她找的大夫,製成了這一瓶瓶珍貴的金創藥……”
沒有藥,被活生生痛死的例子,士兵們都看到過。
帶藥就是救人命。
傷兵們再看馮蘊,目光更為不同了。
不再僅僅只是一個美豔得耀眼的女郎,而是一個從天而降的仙女,是上天派來施恩的……
馮蘊表情平和,聽著那些感謝,沒有激動,也沒有謙虛,只是淡淡的笑著,帶著兩個僕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濮陽九越看這個女郎越不簡單。
寵辱不驚,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他鬆了一口氣。
方才那些話,就算是對馮蘊贈藥的感謝吧。讓她在北雍軍裡留下一點好名聲,往後多少也會有些助益。
他為裴獗想得長遠,馮蘊卻只顧著眼前,渾然不知濮陽醫官已經腦補了很多他和裴獗的未來……
等忙活完這裡,又有一批傷兵抬進來。
同時傳來的,還有前方戰事的訊息。
“齊軍打到城下了嗎?”
“做夢呢。收了吊橋,那麼寬的護城河,一時半會怎麼打得過來……”
“人多嗎?”
“多。黑壓壓的,螞蟻般往前湧,看不清楚……”
“那這次來的,是齊軍主力吧?”
馮蘊沒有上過戰場,但看過一些書。
她甚至記得母親留在兵書上的一句話。
“沒有武器的懸殊,拼的便是力量、陣法、軍心以及統帥的意志、士兵的毅力和執行力。更緊要的,是武器和糧草的消耗……”
馮蘊思考著。
晉齊兩軍沒有武器上的差異。
那就看雙方的力量了。
人多,自然力量大。
但攻城戰自古就是最難的。
幷州塹壕深一丈餘,寬三丈餘,底下佈滿了蒺藜尖刺,護城河也是出了名的寬闊,齊軍不把塹壕和護城河填平,城門都摸不著……
所以,即使是數倍於北雍軍的兵力,齊軍想要在短時間內拿下幷州城,也是妄想。
而且攻城戰中,攻方傷亡會遠遠高於守城方。
蕭呈在恆曲關等了那麼多天,圍而不攻,正因如此。
馮蘊聽著將士們議論,一一與自己從書上看來的對照,在心裡揣測著裴獗和蕭呈的打法,不由暗自心驚。
裴獗堅守幷州不動,該不會是想把蕭呈從恆曲關拉出來打吧?
蕭呈要是拿不下幷州,等虎賁和龍驥軍趕到,再聯合信州主力,會打得蕭呈很痛了。
第一次認真分析戰事,馮蘊才懂得裴獗連下五城到底是怎樣驚世駭俗的壯舉,也慢慢懂得了他為何要將他敬重的萬寧守將的屍首掛在城樓示眾……
兇殘可以威懾和擊垮人心。
不戰而屈人之兵,減少傷亡,才是一個領兵將領最大的仁慈。不然來回拉鋸,雙方都將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馮蘊在心裡默默分析,默默地學。
幷州沒有書裡寫的那種甕城,但城樓兩側建有高高的闕樓。
馮蘊從傷兵房出去的時候,裴獗便在闕樓上。
她沒有上去,就遠遠地看著。
有士兵不認識馮蘊,看到她就喊。
“哪裡來的女郎?回家去!”
“齊軍攻城,百姓不可在城中逗留!”
“退回!”
“快回!”
馮蘊站在屋簷下,其實離得很遠。
聞聲,她行了個禮便往回走。
路上看到士兵推著投石車從馬道上去,她滿腦子都是母親留下的書籍裡,弩機和投石機是什麼樣子。
“女郎,我們走吧。”
小滿怕得要死,不停催促馮蘊。
大滿比她鎮定許多,仰頭望著闕樓,沒有出聲。
“走。”馮蘊不想添麻煩,大概瞭解了一下北雍軍的佈局,回到營房便找葉闖要來紙筆,坐下來寫寫畫畫。
她畫的東西,小滿全然看不懂。
茶水都換第三次了,女郎仍舊不睡,她有些擔憂。
“天快亮了,女郎歇了吧。”
馮蘊看著窗外泛起的絲絲白光。
“這場仗快要結束了。”
小滿驚喜,“女郎怎麼知道?”
馮蘊道:“牛馬都有累的時候,何況是人?打這麼久,將士疲累,自然要各自休戰,等養精蓄銳,再來一輪。”
小滿佩服地看著馮蘊。
“女郎,你懂得真多……”
大滿也笑著道:“要是女郎去領兵作戰,定不輸將軍。”
馮蘊搖頭,“紙上談兵罷了。”
要是一個從不上戰場的女子,僅憑几本書籍和一些猜測就能勝過刀口舔血活下來的將軍,那才是笑話了。
馮蘊看了她們一眼。
“去睡。不用守著我,影響我思考。”
大滿和小滿應諾退下。
馮蘊繼續在紙上畫草圖,從地形、天氣,雙方兵力等分析局勢,卻不提任何打法,最多的筆墨,用在對北雍軍投石機和弩機的製作和改良建議……
取其長,避其短。她很懂得分寸,也懂得裴獗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天光泛白時,裴獗才回來。
那時,馮蘊已經趴在木案上,睡著了。
她髮絲低垂,一張芙蓉臉被木案的稜角勒出了粉痕,玉白的肌膚在朦朧的光線中,因疲態而盡顯嬌弱可憐……
裴獗眼睛發燙。
從兩軍陣前下來,他渾身血液尚處於亢奮狀態,胸膛裡積累的力量沒有得到宣洩,冷不丁撞見這樣一番美景,心頭微震,好似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
他無聲無息的走近。
女郎仍在酣睡,渾不知周遭的氣息變化,更不知自己被狼盯上了……
裴獗沒動。
自上而下俯視她。
她太嬌了。
睡著的樣子是沒有醒著時那些稜角的,烏黑的頭髮垂下,半遮了小臉,呼吸的熱氣在木案上暈出一片水漬,溼漉漉的……
裴獗眼熱,臉上卻出奇的平靜。
他彎腰,扶住女郎的肩膀,伸手想挪開她被桌案壓皺的臉……
兩排柔軟濃密的睫毛,就那樣輕輕地扇在他的掌心裡。
有炸開的火光在他幽暗的眼瞳裡一閃而逝。
這些日子,裴獗的精力都在戰事上,好久沒有服藥了,可飽受情丨欲煎熬的身子並不會因為裴大將軍的戰事就饒過他。
馮蘊不在身邊還好,一旦伸手可及,強烈的渴望便順著脊椎瘋狂地上躥,被困的巨獸瘋狂的叫囂要衝突牢籠,無法自控。
他沉默片刻,大掌落在她的腰上,稍稍用力將人打橫一抱。睡夢中的女郎察覺到不適,身子滾一下踏踏實實靠在他懷裡,那樣熟悉那樣自然。
裴獗喉結滾動,低頭看她一眼,輕手輕腳將人放到榻上,拿個軟枕,蓋上被子,然後坐在榻沿,安靜地看她。
將軍戰時不卸甲。
裴獗也是如此。
一旦穿上鎧甲,隨時準備上陣,便不會再脫下,怕來不及……
他坐得十分平穩,臉上寡淡如常,好像身下沒有野獸在嘶吼叫囂,又好似在與自己對抗……
他一動也沒動。
剋制是他每天都在做的事,漸漸變成習慣。
好一會,看馮蘊呼吸均勻,沒有被吵醒,他皺了皺眉,回頭看木案上的東西,於是起身過去,將那些紙一頁一頁地細看。
馮蘊便是這時醒來的…
她睡得本就不沉,腦袋滑下軟枕,便察覺到了自己不在案前,當即睜開眼睛。
一身戰甲套著高大頎長的身影,裴獗側對著她,不修邊幅的臉頰輪廓極是好看,英武俊朗,和世家公子蕭三郎相比,少了些雅緻,但也不顯粗獷野蠻,很有一種蠱惑人的男性力量……
馮蘊沒有出聲,就那樣盯著他看。
不妨裴獗會突然轉頭……
於是,她的窺視就那樣撞入裴獗的眼睛。
馮蘊怔了怔,狀若剛醒的樣子,捋頭髮微笑。
“將軍回來了?戰事可還順利?”
裴獗嗯聲,“你睡。”
“……”
一如往常,多半句話都沒有。
馮蘊纖眉打結,身子往裡面挪了挪,拍拍身側。
“將軍過來。”
她的動作很是親近自然,就好像兩人是尋常夫妻,看不出青澀女郎的害羞,只有那雙軟綿綿的眼睛,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
裴獗深深看她。
慢慢的,將那些紙張用鎮紙壓上,走過去靠倚床頭。
又安靜下來。
馮蘊真是恨極了他那張鋸嘴葫蘆一樣的嘴。
“將軍?”她耐著性子問:“看到我寫的東西了?”
裴獗再次嗯聲。
馮蘊:“如何?”
裴獗想了一下:“好。”
好就完了麼?
馮蘊沒有從他的臉上得到預期的反饋,略略笑了一下,大概是被虐習慣了,竟然也沒有想象的鬱悶。
“看來是妾稚氣了。將軍久經沙場,自是謀略千里,何須我一個女子湊到眼前指手畫腳地礙眼?罷了,是我自作多情……”
她說罷垂眸,若有若無地嘆息。
裴獗手臂橫過來,將她拉入懷裡,低頭看著她雙眼佈滿的血絲。
“姬應當睡覺。”
馮蘊說一聲“我不困”,纏上來便環住他的胳膊。
“將軍困嗎?”
不等裴獗開口,她帶笑的氣息便落在他的耳側,低笑道:“不困那我們來做點別的吧?”
裴獗呼吸驟然凌亂。
為她而亂。
二錦又中招了。
頭痛,喉嚨痛,渾身痛,連臉都是痛的……
幾個月來一波的冠冠病,真的好惱火啊啊啊。
姐妹們注意身體,要過年了呢,生病吃不到好的。
馮蘊:我也要吃好的。
裴獗:直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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