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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蘊給裴獗的信,如石牛入海。
眼看離立秋不足十天,她有點按捺不住。
於是一咬牙,滷了二十斤肉,裝了些醃製的蓴菜,又往驢車上放了十罈老酒,以感謝為名,讓邢丙走了一趟北雍軍營,打探情況。
邢丙是行伍出身,不用馮蘊教導,就知道眼睛往哪裡看,耳朵往哪裡聽,當天下午回府,他興沖沖就到長門院來稟告。
“女郎,北雍軍動了。”
“輜重營已至淮水灣地,安營紮寨,工匠營也已然趕到,在沿河腹地挖壕溝、做陷阱,壘防禦工事……”
邢丙見馮蘊皺眉,又道:“齊軍水兵,就在河對岸,好似要準備渡河……”
北雍軍以精騎悍勇著稱,最擅長的打法是騎兵衝鋒,兩翼包抄,中軍直搗,三管齊下破壞敵軍陣型,一亂就衝散了,但有一個短板是士兵懂水性的少。如果齊兵當真集結五十萬大軍渡河強攻,這麼防守是沒有問題的……
但蕭呈現在不會來攻。
河對岸的水兵,做做樣子而已。
騙裴獗,也騙齊帝,目的只為逼宮……
前世同樣也是這個時候,蕭呈在立秋當天逼齊帝蕭珏禪讓,發詔退位,然後才反手一槍,親自領兵渡河,和裴獗殊死一戰。
那場仗打了整整三個月,雙方都勞民傷財,損兵折將,打到隆冬時節,在淳于焰的促成下和談休兵。
次年入夏,戰火重燃。
由此開啟了長達三年的齊晉戰爭。
三年後,蕭呈再次遣使和談。
做中間人的還是淳于焰。
那時,裴獗為了李桑若,狠心將她送出中京。一個孤苦的棄婦身處安渡,難免受人羞辱。在極度痛苦和怨恨中,她原諒了示好的父親,也原諒了蕭呈。
蕭呈的深情短暫地彌補了她在裴獗那裡受到的打擊和羞辱,讓她相信了他們錯過的三年只是上天的考驗,相信蕭呈三年來從未有一日忘記過她,相信他奪帝位、攻北晉,甚至不得已娶馮瑩,都只是為了救她脫離苦海,將她從裴獗的手裡搶回去……
男人騙起人來,當真迷惑人心。
她那時清晰地從蕭呈的眼裡看到了對她的痴和愛,如是真的。
“南齊公子,獨絕三郎”,她那時太傻了,蕭三存了心要讓一個女子淪陷,有的是能耐……
在她的配合下,蕭呈巧施離間計,策反了裴獗麾下三員大將,在戰前釜底抽薪,導致裴獗敗走平城,而她回到了南齊,回到了蕭呈的身邊……
蕭呈是個心思深沉有膽有謀的男人。
馮蘊怨他,但無法否認這一點。
不過,如果裴獗肯信她,蕭呈就不會再像前世那樣順利了……
若是北雍軍趁著南齊內亂強行渡河,出兵攻打信州,再借由鐵騎優勢長驅直入,到時候就算蕭呈登上大位,也必會自亂陣腳……
以蕭呈的性子,仍會選擇和談。
但籌碼可就不同了。
如果裴獗不肯信她呢?
就算不肯全信,也會派人打探,肯定會發現蛛絲馬跡……
馮蘊望著南窗外飛回的燕子出神。
阿樓急匆匆走過來,喚一聲女郎,神色焦灼。
馮蘊示意他進來,阿樓放輕腳步,在她跟前行個揖禮,又四下裡看看,這才俯到馮蘊的耳邊。
“林姬出府,見了個老相好……”
馮蘊平靜地聽完,平靜地一笑,“盯緊便是。”
然後又吩咐,“收拾收拾,明早出發去靈山寺。”
那天在花月澗,淳于焰許她五日之期和二十石糧。
數量不算多,但馮蘊現在就像個要飯的。多不嫌多,少也不嫌少,給糧就要。
—
靈山寺在淮水以北的石觀縣,離安渡郡府城有五十來裡。石觀縣是離淮水最近的一個縣鎮,一路過去,官道上遇到不少流民。
馮蘊換了一身輕薄寬衣,沒穿女裙,看上去就像哪個大戶人家的清俊郎君,很引人注目。
一行人駕著租來的五輛牛車,又有二十多個持械的青壯引路,沒有人膽敢上前挑釁,但沿途看到的流民,一張張面黃肌瘦的臉,近乎赤裸的目光,仍是讓人心驚膽戰。
馮蘊讓邢丙將車棚敞開,一眼就可以看到裡頭空空蕩蕩。
邢丙知道她的用意,表情略顯憂慮,“立秋後,天氣逐漸轉冷,食不飽,居無處,不知又要餓死凍死多少人……”
“咱們府上要不是有女郎弄來的糧食,你我也要做流民了。”
“噓……小聲點,我們哪有餘糧?也就將軍憐惜女郎,運來的那兩車,如何夠用……”
天下大亂人相食,山野丟白骨,溝壑棄老母,這些事每日都在發生。眾人唏噓,但有心無力……
到了石觀縣域,流民數量更多了。
馮蘊差人去打聽了一下。
原來,石觀縣令郭懷德在北雍軍鐵蹄到安渡郡時,便直接降了,裴獗原地委任,讓他暫代縣令,打理庶務,縣府的屬吏也都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
因此,換了個朝廷,石觀縣沒受多大的影響。
眼看流民往石觀縣來避難,郭縣令開倉放糧,讓差役在城門施粥,很是做了些好事。
看見那些流民排著長隊,得一碗白粥,臉上便露出久違的笑,眾人很受觸動。
郭縣令的投誠是值得的。
南北打來打去,早晚還得休戰,甚至合為一體,但死去的人不會再活過來。縣令維持了安定和民生,就是保住了百姓的性命。
反觀馮敬廷,焚燬糧庫,縱火燒城,簡直罪大惡極。
“阿彌陀佛!”一個小和尚從城門東北角走過來,對著馮蘊便是彎腰作揖,“貴女可是馮氏女郎?”
馮蘊一驚,連忙下車還禮,“小師父如何識得我?”
沙彌道:“女郎的車標小僧認得。有貴人差小僧在這裡等待女郎,請隨我來。”
馮蘊謝過小和尚,由他帶路往靈山寺去。
這座寺院就在石觀縣城的東邊,很近,但走入廟宇,除了帶路的小和尚,馮蘊沒有看到一個僧眾。
她調侃道:“小師父是連夜剃度出家的嗎?”
小和尚回頭,“女郎玩笑,這邊請。”
馮蘊和邢丙交換個眼神,握緊自己的小彎刀,以防萬一。
不料,小和尚將她們帶入寶殿下的密室,就老老實實地候在一邊,“貴人說了,這裡的糧食,女郎都可帶走。”
裡頭有碼得整整齊齊,二十石粟米和宿麥,不多不少。
淳于焰居然沒有玩半點把戲?
馮蘊問小和尚:“贈糧的貴人可有別的交代?”
那小和尚微笑著施個僧禮,從袖袋裡掏出一個摺疊的信封。
馮蘊撕開一看,裡面寫著兩行飄逸的小字,“為免愛姬受餓,以糧相贈。莫忘約定,早日來投。”
馮蘊將靈山寺觀察了一遍,除了存糧的密室,別的地方空空蕩蕩,乾淨得可以餓死老鼠。
在南齊,寺院經濟盛行,朝廷有優待,名寺大剎堪比門閥世家,不僅有土地,還不納稅不服役。因此除了僧眾,會有許多依附寺院的民眾。
靈山寺是安渡郡第二大寺,石觀縣又沒有受到北雍軍的衝擊,怎會只剩下一個小和尚?
“女郎有所不知。”小和尚彷彿看出馮蘊的疑惑,淡淡地笑,“前陣子寺院的僧眾都死光了,依附民也早就逃走……”
馮蘊看著他的笑容,問道:“誰殺的?”
小和尚視線下垂,“小僧的主人。”
“淳于焰殺的?”馮蘊脊背微微發寒,想到剛剛走過的大殿和禪院裡曾經橫七豎八倒滿了血泊裡的死人,渾身不免發麻。
“一個寺院得多少人,上上下下全殺光?”
小和尚沒有否認,目光裡有幽幽的涼意,“他們都該死。”
馮蘊:……
小和尚不看她,垂目長揖一禮,“回安渡尚需時辰,女郎快些動身吧,天晚了可不安生。”
馮蘊還禮,不再多說什麼,只是將隨身攜帶的一張梅花木牘遞給小和尚。
“有勞小師傅,將這個交給你的主人,請他務必在花月澗等候,我有好訊息相告。”
小和尚將木牘塞入懷裡,向她行個僧禮,然後靜靜等在一邊,看梅令郎將糧食從密室搬上牛車,臉上沒有多大的表情。
年紀輕輕如此淡定,不愧是淳于焰調教出來的人。
馮蘊不知道這個寺院裡發生過什麼,趁著梅令郎搬糧,她去了一趟前殿,跪在菩薩像前,合掌深拜三下,這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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