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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來的糧食要運入府裡,即使逃得過北雍軍的眼睛,也避不開敖七。

因此,馮蘊去花月澗,就已經想好了“洗糧”的辦法。

運糧的小船往花月澗後繞一圈,等敖七氣急敗壞地找過來看到,搶來的糧食,就換了個正當來路,這樁功德也就落到了雲川王世子淳于焰的身上。

“那日與花月澗的主人相談甚歡。他憐我府中缺糧,大方贈予……”

馮蘊說得雲淡風輕,“相談甚歡”幾個字,甚至露出一點情意綿綿的意味來。敖七的腦子瞬間被她帶回到那夜在雅榭看她衣裳不整,滿臉潮紅的畫面……

什麼相談甚歡?不用想也知道他們幹了什麼事。

少年郎看她滿不在乎,氣得說不出話。

馮蘊一笑,平靜地吩咐梅令衛運糧回府。

又道:“明日吃席,我與諸君共慶!敖侍衛一定要來。”

敖七目睹她被一群兒郎前呼後擁,笑出一臉明豔,牙齒都要咬碎了。

這個時代戰爭頻發,民風卻史無前例地開放,連綿不斷的戰爭導致禮法不拘,秩序混亂,男女間自由結交,看對眼便偷偷相會,放縱慾望者大有人在。

敖七沒有想到她也是這樣的女郎。

很生氣,又不知為何要氣。

有糧有肉不是好事嗎?他再不用潛到那麼髒的池塘下去抓魚,把自己一身搞得臭烘烘的了。

次日天剛亮,太陽初升,廚間便傳來殺豬的聲音,木桶磕地,刀具磨響,府裡上下歡欣一片。

馮蘊起得很早,差邢丙出去打聽了一下。

王大郎君是晌午時回家的,昨夜的事,王家自認倒黴,沒有半點風聲出來,倒是那個姓單的小妾,天不亮就被人抬出王府,不知去向。

邢丙在街上走一圈,市集沒開,買不到東西,卻聽來不少閒言碎語。無非是說馮太守的十二孃投敵後與裴大將軍那點風流豔事。有些混不吝的東西,吃喝嫖賭樣樣行,這時卻高尚起來,差點沒把邢丙氣死……

“不知原委便亂嚼舌根,俺真想一刀宰了他們。”

馮蘊正在簷下看飛來的燕子,聽了邢丙的稟報,好似沒有往心裡去,笑了笑,便問他。

“你家新婦識字嗎?”

邢丙愕然一下才反應過來,哂笑。

“俺與內人農戶出身,俺入行伍才粗粗識得幾個字。內人是個睜眼瞎,大字不識一個。”

馮蘊若有所思,走上臺階又突然回頭。

“今日府裡設宴,讓你家新婦帶著孩兒同來吧。以後府裡府外,用人的地方很多,我還是更信重自己人。”

邢丙應一聲,感動不已。

雖然府裡發工食,但他有三個孩子。半大的小子,吃窮老子,家裡快要揭不開鍋了。妻子提過幾次到府裡做點雜事,混口飯吃,但邢丙臉皮薄,開不了口。

小女郎眼睛雪亮,好似什麼都看得透、看得開。

這份大氣從容和膽魄,邢丙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是馮蘊掌家以來辦的第一場家宴,特地叮囑灶上要狠狠弄幾道大菜,紅燒蒸缹,大釜煮食,歡快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傍晚。

有好宴不能沒有好酒。

馮蘊讓人把地窖裡的藏酒起出來,抬到簷下,擺得滿滿當當二十幾壇,又親自去灶上教廚娘滷了豬皮、豬肉和豬骨頭,抬上桌來下酒,香氣飄出府去,饞得人直流口水……

為了助興,文慧在席上調弄絲竹,以樂聲下酒,兩個舞姬一時興起,在席上蓮步輕搖,為女郎而賀。

馮蘊心情好極,只覺美人佳餚極是醉人。

第一次體會到男子的快樂,她醉眼矇矓把酒問天。

“我若是男子,美色在前,可會冷靜自持?”

敖七看她如此失態,直皺眉頭。

本來想好不再管她了,又忍不住插手,上前叫僕女把酒壺拿走,“女郎醉了。”

馮蘊哼笑,望著天邊弦月笑得媚眼如絲。

“傻瓜,我如何會醉?我千杯不醉!”

說不醉的人,一般都酩酊大醉了。敖七看她大舌頭說話,雙頰染霞,眼若桃花,呼吸莫名吃緊,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心緒,好似被高溫火灼過,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他想起葉闖說的那句發情了,不由握緊掌心,不耐煩地低斥。

“趕緊扶下去休息。”

大滿小滿有點怕敖七,因為他是大將軍的心腹。

兩人一左一右扶住馮蘊,像個肉夾餅似的走出去,她還有力氣在經過時一把抓住敖七的手臂,冷笑著哼哼。

“敖小將軍?果然是你。”

敖七:……

喝醉酒的女郎真是瘋啊。

連生氣都莫名其妙,卻勾得人心裡酥酥的,捨不得她鬆手……

“呵!”馮蘊直勾勾盯住他,渾然不覺自己失態,只想蹂躪他、欺負他,以報敖小將軍上輩子的憎惡和使壞。

“你為何不喜歡我?憑什麼看不起我?很討厭我是嗎……那我就要……給你幾分顏色瞧瞧哦……”

敖七雙頰漲得通紅,瞪著她說不出話。

不喜歡她?看不起她,討厭她?從何說起……

敖七的表情有點彆扭,“我沒有……”

然而,馮蘊並不是認真要得到答案,她也根本沒聽清敖七說什麼,兩世的經歷在腦子裡混淆後,她完全辨不清虛實,念念叨叨地被人扶去了長門院。

敖七站在明月清風的廊下,一顆心像在煉獄裡掙扎,不該有的少年心思,讓他心底隱隱有憂傷滑過。

馮蘊喝了酒與平常大相徑庭,很不老實,沐浴時折騰好久,小鴨子似的在水裡撲騰,一邊搓搓一邊冷笑。

“外面的梅林,砍了……全種上……青蔬小菜……”

“花有何用?中看……不中用……紅顏薄命!”

幾個僕女哄著她,一口一個“是是是”“都砍了”,好不容易才把她像祖宗似的哄到榻上睡下,這才拉好簾子拿出主子賞下來的酒食,去外室宵夜。

享用著美食,想想在大獄等死的慘痛日子,皆是唏噓。

“誰能想到我們活到了現在?不僅有飽飯,還有肉吃呢?”

“這年頭,能活命的人,都是老天賞飯。”

“分明是十二孃賞的飯……”

“呃!我兜裡還有十個大錢。十個喲,我每月工食二石呢,女郎都記著的……”

“我也有,樓管事額外賞我兩個,說我繡的帕子好,女郎喜歡。”

關門閉市,錢買不到東西,但幾個小僕女感覺到了用勞動領工食的快活,小臉喝得紅撲撲的,一個個爭相表忠心。

“我要好生侍奉主子。”

“女郎的命……就是我的命……我要護她周全。”

“呃……我的頭……好暈!”

喝了酒的馮蘊並不好睡,半夜裡口渴得緊,啞著嗓子叫大滿小滿要喝水……

叫了好幾聲,才有門開的聲音。

有人慢慢走過來,腳步聲比平常重了許多……

要是馮蘊沒醉,是可以辨別出來的,那是男人的腳步。

可她醉了。

當青瓷盞遞到嘴邊的時候,她懶得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就著對方的手,喝得很是暢快。

“我要……如廁。”

馮蘊頭昏目眩,見僕女不動,自己站起來就跌跌撞撞地往虎子(馬桶)那頭走,咚一下,她撞到一個人身上,用力抓住對方的胳膊。

好結實!

她醉而不傻,當即退後一步,心生警惕:“是誰——唔——”

來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將人半攬懷裡才穩住她。

“別出聲。”

握在腰上的手臂力道很大,一股“雪上梅妝”清冽的香氣幽幽入鼻,刻在骨子裡的熟悉感在暗香中復甦……

對一個上過沙場闖過屍山血海的冷漠將軍而言,雪上梅妝的氣味太過雅淡,不很搭,卻可以恰到好處地遮掩他身上的戾氣……

上輩子馮蘊很喜歡這種香。

最初從裴獗身上嗅到,如見天物,愛若痴狂。

後來才知道,此香得來不易。

不說沉香老料和白檀丁香等物的名貴,便說制香用的梅花瓣尖那一點寒雪,就要無數人在大雪紛飛中忍寒受凍,只為採摘那花中雪點……

因此她斷定那不是裴獗會蒐集的香。

他不好此物,更不愛附庸風雅。

直到在李桑若身上也聞到這樣的香氣,才知世間唯有他們二人,用這雪上梅妝……

那時候的馮蘊任性過,將名貴的香粉撒在榻上,笑著用足尖踩踏,印出七零八落的圖案,然後整個人滾上去咯咯笑著示威,等著裴獗勃然大怒……

不料他什麼都沒有說,將她從香塵裡撈出來洗乾淨,狠狠要了她一宿,從此不再用此香。

後來馮蘊每每想到,都覺得懊惱可惜,也曾經嘗試制香,終不可得,於是遺憾。

如今又一次聞到久違的雪上梅妝,她心神俱醉,不免恍惚失態,一時不知身在何方,憑著記憶用力攀附著眼前的男子,在他懷裡小狗似的輕嗅兩下,委屈悵然。

“你來接我了?”

“不是不要了嗎,為何又來?”

一聲詢問隔了兩世憂傷。

忽而又笑,“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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