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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州。

舊貨市場。

鑑古樓。

一張精緻的紫檀木桌前。

沈愈目視桌上的一張卷軸古畫久久不語。

他臉上神情若有所思,好似在買與不買之間很難下決斷。

這是一副紙本設色的山水人物畫,名曰:《雲山訪友圖》

全卷繪工精細,氣勢如虹。

近景,遠景,山水,人物,皆見功底。

尤其是畫中的數位人物。

放牧歸家的牧童。

漁獲頗豐的老者。

揹負柴薪的樵夫。

擔著扁擔的貨郎。

上山訪友的道士。

在畫紙上皆是栩栩如生。

山風吹過,細雨灑衣,人物好似隨時會破畫而出。

在遠處數座遠山險峰中,又有一座飛簷翹角的道觀若隱若現,祥雲繚繞下神秘感十足,讓此畫頓添幾分仙氣。

畫的右上角有詩詞兩句:秋風吹夢瀟湘浦,回首南山月正明。

沒有鈐印。

沒有落款。

是一副古代佚名畫。

店外就是舊貨市場每週一次的古玩鬼市,人聲鼎沸,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

不過這並未影響到沈愈,他先是拿起畫紙聞了聞,然後又輕輕捻了捻。

稍稍沉思片刻,他心中頓時有了主意。

“老闆,您這張古畫看起來可不太老啊。”

原本在一旁笑呵呵的店主聞言就是一怔,“小兄弟,怎麼突然這樣說啊?剛才不還看的好好的嗎?”

沈愈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見沈愈沒有馬上回答,店主繼續追問,“難道此畫有什麼不妥之處?”

沈愈笑笑:“只是我自己的一點感覺罷了,就不細說了。”

“別不說啊,我要是不知道這畫的不對勁之處,我睡覺都睡不好。”店主給沈愈倒來一杯涼茶,眼神裡似乎還有幾分明顯的期待。

沈愈雙手接過瓷盞,“咱們古玩行的規矩,不買就不貶。

“此畫我既然已經不打算買了,也就不能說對您生意不好的話。

“萬一這時來個顧客,再攪了您生意,那可真就是罪過了。”

店主一聽沈愈的話更是來了精神,他把手一擺,“無妨,現在鬼市已經到了尾聲,店裡也沒有什麼生意,你只管說你的。

“若是說的對,那這畫不要你錢,直接送你了。”

沈愈坐在木椅上品了口茶,又瞅了對方一眼,發覺對方還真有送畫的意思,於是笑道:“送就不必了,只是您這幅畫做舊的本事可說都用齊了,鑑定時若不細看真可能會打眼。”

聽沈愈說自己的畫是做舊,店主並沒有生氣,“怎麼個做舊法?”

“這畫紙,若我沒有猜錯的話,當是經歷了很‘悲慘’的遭遇。

“最初是用隔夜濃茶在上面反覆塗染。

“這叫做‘茶色掛宣’。

“待濃茶水滲入紙張後,乍看上去就跟幾百年的舊紙一般無二。”

店主是個五十歲出頭的胖子,他聽了沈愈的話後頓時哈哈大笑起來,“老弟啊,你說的這種做舊方法屬於爛大街的古玩常識,人人皆知根本不值一提。

“我這麼跟你說吧,這茶色掛宣紙,那宣紙上的茶葉味就會很濃。

“甚至放置一兩年也揮之不去,買畫的人一聞就知道是造假的贗品,那誰還會買我的畫?

“我又怎麼能做這種蠢事?你可以再聞一下,我這畫上根本沒有一絲茶葉之味道。”

望著胖老闆眼中的熱切,沈愈沒有再多說什麼,而是露出一副您說的都對的表情,轉而站起身開始打量起店內的陳設來。

《鑑古樓》在楚州舊貨市場數百家古董店裡算是比較有名氣的那種。

稱一句古玩名店也絲毫不過分。

尤其是字畫古籍,市場裡經常傳出有人在這裡淘到一兩副明清古畫進而大發橫財。

店內之裝飾佈局與店名中的“古”字很是貼合,堪稱幽靜雅緻。

在東牆位置懸有一張明四家之一唐寅的真跡《寒江晚渡圖》。

兩旁的楹聯則是其師兄文徵明的書法大作,“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

這一畫一聯相輔相成,堪稱書妙畫絕。

其市場價每一幅都在五百萬元以上,兩幅一起出售的話價格甚至可以翻倍,因為有人出兩千萬的高價想買,但胖店主根本不賣。

這一點沈愈很是能理解對方,因為店裡的鎮店之寶是可以生錢的。

這兩副字畫不知道為鑑古樓引流了多少買家,賣了鎮店之寶無異於是殺雞取卵自斷財源。

北牆與西牆位置各擺有兩個楠木博古架。

西牆博古架直接到頂,上面足足擺放有上千本的古籍卷軸,任何人看了也得大吃一驚。

北牆博古架上則是擺滿了各式瓷器,其中不乏有數件清代民窯精品青花。

架下是一張包漿醇厚的花梨木書案,上面一尊樣式古樸的三足獸首香爐此刻檀香嫋嫋,惹的滿室生香。

此情此景若是在涼風陣陣的中秋那算是極為應景的。

可在這熱的知了都懶得叫的大伏天,沈愈只覺的胖店主實在是有些太摳門了。

開個空調難道會賠錢當褲子嗎?

“小兄弟?”胖店主見沈愈突然沉默了下來,不由得出聲提醒了一句。

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沈愈很乾脆的說:“所以您又用了煙燻之法。”

他這短短的一句話,讓胖店主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什麼?煙?煙燻?”

沈愈點點頭,“找一間封閉性不是很好的屋子,將畫掛在牆上,然後在屋內點燃普通取暖做飯的乾柴煙燻即可。

“只需要一天,柴煙味就能將畫紙上的茶葉味完全遮蓋下去。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它可以讓畫紙產生那種微微泛黃就如同時光自然沉澱般的古樸陳舊感。

“古畫做舊,這一步是必不可少的。”

“哈哈。”

胖店主再次嘿嘿笑了起來,“老弟啊!你這可真是大錯特錯了,字畫在古時多是在富貴人家收藏,這些人是不可能把字畫掛到柴房中去的。

“若畫上滿是煙熏火燎的味道,我能賣給誰去?

“讓你買,你也不買啊,是不是這麼個理?”

沈愈嘴角一動,露出一個想笑又忍住的表情,“去除柴煙味一點也不難,再經過一道香薰就可以了。

“取上等檀香在畫旁點燃,留出安全距離後慢慢薰染就是。

“只是檀香不比木柴,要想味道徹底融入畫紙之中,至少需要三五天的時間。

“還得是日日夜夜24小時不斷薰染方能達到想要的效果。

“上好的檀香一盒就需數百元,算下來至少需要兩盒以上,所以您這做舊的成本真的不低。”

聽到這裡,胖店主的笑容立時僵在了臉上,然後換了一個極為詫異的表情。

他似乎不相信沈愈這麼年輕就能知道古玩行裡如此多的做舊之法。

而沈愈依然是那幅雲淡風輕的樣子,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變化,似乎對於別人的震驚早已當作平常。

胖店主指著桌上的“古畫”嚥了一口唾沫,“小兄弟,我這畫不是蟲蛀就是鼠咬,破損的如此厲害又作何解釋?這總不會是人為的吧?”

沈愈打了個哈欠,他今天為了能趕上古玩鬼市,凌晨三點就起床了,現在著實有些睏倦。

“此事說起來也簡單,取生蟲的陳米五十斤放入大缸中,然後再將此畫卷好後放進去。

“數日後,畫紙上自然會有蟲蛀之痕跡。

“不過您這畫被蟲咬的如此厲害,著實少見,怕是丟缸裡忘記取了吧?”

“佩服!”

胖店主直接對沈愈豎了一個大拇指。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我在你這個年紀,別說這些了,就是絹本與紙本還沒完全弄清呢。”

說完,他笑呵呵的將一團抹布在櫃檯上挪動了一下。

抹布挪走後,檯面上露出一行小字,“仿古字畫,不欺不騙,萬元一張,概不還價。”

“這些畫都是我親筆所畫,可還成吧?”

“您畫功極好。”

沈愈嘴上捧了對方一句,心裡卻是暗暗嘆息道:“哎,收點好物件還是真難啊,看來這鑑古樓也是白跑了。”

看了看左手手腕的機械腕錶,已經是清晨4:50分。

外邊天色透亮,沈愈又與胖店主客氣了兩句,旋即出門而去。

繁星漸逝,天色微白,與凌晨三點開市時比起來現在街上的客流量明顯少了很多。

此時沈愈的心情很差,“畫是贗品,但願老柳那枚印章能讓人滿意吧。”

在半個小時內,沈愈還要趕去相熟的朋友那裡收一枚古董印章,說起來時間還是很趕的。

沈愈,24歲,江南省人。

祖籍楚州,在省城東江長大,現在是一個古玩小店的店主。

他今天要買的古董有兩件,一副明清古畫以及一枚清朝嘉慶年間的青田石印章。

這兩件古董都是店裡的老顧客託他代為尋找的。

字畫價格在二十萬上下,最多不能超過三十萬。

印章價格在四五萬這塊,最多不能超過六萬。

這個價格對沈愈來說根本賺不了幾個錢。

沈愈忙前忙後也只是想借此維繫好與客戶的關係。

畢竟人家要的東西你沒有,下次很可能就不會再照顧你生意。

印章已經有了著落,沈愈今天起大早就是想來鬼市中淘一副古畫。

結果鬼市裡所見的都是一堆破爛,於是沈愈就想到了鑑古樓。

實話實說,人家店裡真有不少古人的字畫真跡,只是在價格上超了很多,最便宜的一副也得五十萬出頭。

沈愈不可能往裡面搭二十萬塊錢所以才挑了剛才那幅《雲山訪友圖》。

現在字畫沒有買成,也只能寄希望於那枚青田石印章了。

因為家學淵源打小就接觸古玩,沈愈在江南古玩圈年青一代中也算小有名氣,一般的贗品是騙不了他的。

他不是那種讀上幾本古玩書籍就敢四處淘寶撿漏的古玩愛好者,其祖父沈重樓生前是東江古玩收藏協會終身名譽會長,鑑定書畫瓷器從未打過眼。

尤其是鑑定字畫不需要將畫完全開啟,只要開啟一半基本就可以斷定真假,所以沈重樓在古玩圈子裡又有“沈半張”的美譽。

沈愈打小在祖父身邊長大,自記事起就學習各種古玩基礎知識。

雖然算不得天資聰穎一點即通,可小二十年的知識積累,不管是瓷器字畫還是玉石雜項著實有幾分眼力。

大學畢業後,沈愈由祖父介紹進入東江古玩名店之一的“寶玉軒”工作。

只是好景不長,因為一次意外,沈愈將店裡VIP客人的一枚玻璃種正陽綠子岡牌摔到了地上。

在下方邊緣處磕掉半個米粒大小的缺損。

這下徹底壞菜了。

因為那位客人來頭很大,家裡是經營翡翠玉石原料生意的,其父更是被稱為東江玉石大王。

寶玉軒有三分之二的貨源都要從其公司進貨。

珍愛的東西被摔壞,對方怒氣很大,不但要沈愈賠償損失,更是揚言讓沈愈滾蛋,從此以後別想在東江玉石古玩圈子裡立足。

寶玉軒店東褚耀宗年輕時受過沈重樓大恩,不但替沈愈出了上百萬的賠償,更是極力從中說和,希望替沈愈求得對方諒解。

但對方不依不饒就連褚耀宗的面子也不給。

沒辦法,沈愈不想褚耀宗為難,自己選擇了主動辭職。

東江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他一咬牙孤身一人來老家楚州開了一間古玩小店,自己創業做起了老闆。

小店開業雖然只有半年多的時間,但生意卻是非常不錯。

只是最近這些天,沈愈為貨源傷透了腦筋。

簡單點講就是店鋪新開沒什麼壓堂鎮店的東西。

沈愈做生意實在,真的就是真的,仿的就是仿的。

從來不會拿仿品當真品賣,更別說賣假貨了。

這樣一來店裡十幾件真物件出手後,沈愈猛然發現自己沒什麼東西賣了。

古玩行裡有一句話:只怕無貨源,不怕賣不完。

古玩是沒有批發這一說的,貨品只能自己慢慢積累。

一般來說,有三種備貨方式。

要麼去地攤或者古董店淘寶。

要麼去古鎮上掏老宅子。

要麼等人來店裡出售。

除了這三種外,還有一種算是無奈之舉,就是去相熟的同行手裡用稍稍低於市場價的價格拿貨。

這種一般都是沈愈這種店面新開,或者那種答應了別人後又給不了人家東西,屬於沒有辦法的辦法。

利潤呢肯定有一點。

但弊端也多。

首先同行轉賣的古玩品相一般都不怎麼好,大部分都是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原因也很簡單,品相好的,人家自己早就賣了,怎麼可能讓你去賺大錢?

就算出現品相好的,往往也要捎帶幾件品相不好或者極為冷門壓本的物件。

你要就全要。

不要?那對不起了,請出門右轉。

“包子,剛出鍋的噴香小籠包,十塊錢一籠……”街邊老陳頭的叫賣聲,瞬間勾起了沈愈肚子裡的饞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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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透亮,楚州舊貨市場字畫區,沈愈一邊吃著手中的小籠包,一邊端詳“柳氏書攤”前掛著的紙質萬年曆。

說是書攤,實際上是個雜項攤。

一塊巨大的紅絨布上擺著玉石古錢、卷軸冊頁,陶瓷印章,文玩珠串等上百件古玩。

除了沈愈這個潛在買家外,攤前偶爾也有那麼兩三個遊客或者藏家駐足觀望。

但他們往往看上幾眼就搖頭散去,沒有任何要蹲下來細看的意思。

具體緣由也很簡單,攤子上的古玩一水的新、殘、破。

也就是所謂的一眼假,根本不值得浪費時間。

攤主老柳是個有些謝頂的中年人,此刻的他正聚精會神的聽著一臺老式磚頭收音機。

裡面播放的是長篇評書《隋唐演義》。

這一集沈愈早就聽過,屬於原著裡較為精彩的橋段:

“嶽王府秦瓊會李靖,齊國遠燈會解詩謎。”

因為聽的入迷,老柳根本無心招攬生意,當他聽到大忽悠齊國遠吃元宵非但不給錢還把人家碗裡的銅錢當彩頭拿走時,樂的直拍大腿。

沈愈將最後一口小籠包塞進嘴裡後,也跟著笑了笑。

他到不是覺得評書裡的人物好笑,沈愈臉上的笑容是為了自己。

因為他感覺自己今天怕是要撿漏了。

還是個難以想象的大漏!

沈愈看中的物件是一副字畫。

畫為立軸,絹本設色,被老柳當破爛一般隨意丟在攤子某處角落裡。

在已經開啟的卷首處可見四句題畫詩:

“宿雨清畿甸,朝陽麗帝城。”

“豐年人樂業,壠上踏歌行。”

字跡圓勁有力,揮灑自如,縱然是當代書法大師見到也要讚一句:真乃縱橫飄逸,千金難換的好字。

“陳哥要的字畫今天算是有著落了,難道是我運氣好註定要撿個大漏?”

這首詩沈愈並不陌生,甚至是非常熟悉。

出自北宋文豪王安石的《秋興有感》,也是王安石詩詞代表作之一。

寓意十分吉利:年豐人樂,國泰民安。

但這首看似普通的古詩出現在一副絹本畫上,卻是讓沈愈的心臟頓時急速跳動起來。

無它,在這首詩寫成的一百多年後,南宋寧宗皇帝將這首五言絕句題在了一副堪稱無價之寶的傳世名畫上。

就是南宋四家之一,馬遠的《踏歌圖》。

《踏歌圖》真跡儲存在故宮博物院,出現在老柳攤子上的這幅字畫自然不可能是真跡,沈愈這點還是清楚的。

並且此畫也沒有真跡上的“御書之寶”印以及“賜王都提舉”的小字。

只在詩的左下角鈴有一枚“白石翁”的方印。

這幅畫準確的說是一件摹本。

懂收藏的人都知道,字畫並不一定是真跡才值錢,一些名人的摹本也是價格高昂,甚至比起真跡來也差不了多少。

今日大暑,楚州從昨夜大雨後的清涼變得異常悶熱起來。

早已被汗水打溼的襯衫黏黏的貼在沈愈後背上,之前他還覺得有些不舒服,不過此時的他已經覺察不到了。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剛才那方青田石印章沒有成交,沒想到竟然在老柳攤子上碰到這麼一副古畫摹本。

“老柳字畫瓷器,玉石雜項,文玩手串可說什麼都懂,但什麼也不精。

“每個月都能聽到他漏寶的訊息,這畫成交後終歸還是要分給他些好處的,畢竟他對我還算照顧。”

這時,《隋唐演義》評書進入短暫的插播廣告時間,老柳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後將視線轉向了沈愈。

坦白講,老柳對沈愈的印象很好。

面前的這個青年知識淵博,彬彬有禮,家世也無可挑剔。

相貌更是沒的說,唇紅齒白,面如冠玉,一雙眼睛清澈似水,整個人透著一股難以言表的靈動之氣。

老柳除了喜歡聽評書外,還喜歡看武俠小說。

這小沈簡直就是武俠小說中男主角的顏值頂配,若自己有個閨女非得招了他做女婿不可。

“咕咕……”

聽到肚子咕咕直叫,老柳摸了摸肚皮朝沈愈大聲喊道:“小沈啊,剛才吃了你給我買的包子還是覺得餓。

“這樣,你給我看會攤子,我去市場外再買點吃的去,很快的,去去就回。”

沈愈捂著耳朵苦笑一聲:“柳哥,我的聽力沒問題,你不必喊這麼大聲,你去你的,攤子我肯定會給你看好。

“要是碰上來買古玩的,我知道價的就賣,若是不知道價,那就先拖住對方儘可能的等你回來,這樣你總該放心了吧?”

“聰明,小沈你的眼力與閱歷比同齡人高出太多,不愧是沈老爺子的後人,好了,我走先。”

老柳說完,在木製錢箱裡取出幾張零鈔,然後朝街外快步跑去,他要抓緊時間,爭取在評書開播前趕回來。

見老柳笨拙的跑步姿勢,沈愈笑著搖了搖頭。

這老哥的飯量實在是太大了,沈愈來之前足足買了三十塊錢的小籠包,大部分都給了老柳,就這還感覺肚子餓,錢掙少了真不夠吃飯的。

現在市場內的人很少,可說根本就沒什麼人,沈愈索性轉身再次觀起畫來。

從面前這幅畫的紙質與題詩來看,沈愈推斷此畫很可能是一位明代宗師級畫家的臨摹作品。

給沈愈信心的除了卷首的書法外,更在於“白石翁”這方白文印。

“白石翁”三個字出現在字畫上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國畫大師齊白石。

但實際上這枚鈐印主人的名氣比起白石老人來要大上許多。

白石翁是明代吳門畫派創始人,明四家之首,有明畫第一人之稱,沈周,沈啟南的晚號。

沈周在畫史上鼎鼎有名,只是現代人對其並不算很熟悉,甚至比不過他三位弟子的名氣大。

與他學習繪畫與書法的三位弟子分別是:唐寅(唐伯虎),文徵明(文徵明),祝允明(祝枝山)。

這三人以江南四大才子的名號在各種明代古裝影視劇中頻繁出現,可說是家喻戶曉。

沈愈將手在褲子上擦了擦,又從兜裡取出一隻純棉質的白手套,戴好後才稍稍展開了一點畫紙。

這次“白石翁”的印章更為清晰起來。

“沒錯,從筆法到印章大小,都與沈周其它真跡上見到的一樣。沈愈啊沈愈,這次你怕是真要發財了。”

對於沈周這位本家,沈愈是再瞭解不過了。

他打小隨祖父學畫,沈周的名作不知道臨摹過多少。

更有些巧合的是,沈愈的字輩大名也叫沈啟南,可說與沈周同名。

沈愈小時候因為身體一直不好,祖父大筆一揮,為其改名為愈。

因為當時還小,後來各種證件上自然也是沈愈這個名字,“沈啟南”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沈周,實打實的明畫第一人。

他開創的吳門畫派上承宋元,下啟明清,博採眾家之長,總覽唐、宋、元三朝數十位山水名家之精髓。

並且沈周為人忠厚孝順,淡泊名利,在人品上無可指摘,所以這位老先生在整個明朝都屬於無可爭議的頂流巨星。

所有的明代書畫大家包括唐寅、文徵明、祝枝山,仇英、陳淳、徐渭、張宏、董其昌,陳洪綬等等都得老老實實的排在他老人家的後面。

直白的講,沈周的畫在古玩市場上就是錢,很多的錢,無數的錢。

呼……

沈愈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心中的陰霾在這一刻一掃而空。

“你好,你能不能動一下,我想看看這幅畫呢。”

就在沈愈要將畫展開時,一個悅耳的女聲突然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沈愈聞聲轉頭,只見身側一米外站著一個身著淺藍色套裙的美貌女人,此刻的她正瞪著一雙如水雙眸,笑意盈盈的看著自己。

女人年齡約在二十五六歲左右,五官精緻,眉目如畫,烏黑柔順的秀髮隨意紮了一個馬尾束在腦後,顯得人特別精神。

臉上稍稍化了一層淡妝,使其本來就白皙的膚色愈發顯的細膩而光滑,就好似一塊羊脂美玉般吹彈得破。

得體的套裙搭配黑色亮面高跟鞋,讓她整個人散發出一股清新脫俗又嫵媚動人的高雅氣質。

豔而不妖,媚而不俗,實打實的大美女一個。

望著女人滿是期待的表情,沈愈有些詫異的問:“你在跟我說話?”

女人伸出纖纖玉手指著《踏歌圖》摹本笑著重複了一句:“是啊,你能稍稍動一下嗎?我想看看你面前的這幅畫,你擋著我,我沒辦法看的。”

說完,她的一雙美目緊緊盯著沈愈,好似想要在沈愈嘴中得到自己滿意的答案。

可惜讓她失望了,沈愈笑著搖了搖頭,然後吐出兩個字:“不能!”

“額,什麼?”女人抿了抿嘴很是驚詫的問道,她雖然依然在笑,可明顯有些尷尬。

沈愈馬上冷下臉來,“因為我正在看啊,你想看可以,也得等我看完後不買才行,排隊懂不懂?先來後到懂不懂?”

沈愈感覺對方有些莫名其妙,哦?你說看就看啊?大姐,這是古董,不是文具!

現在市場上,沈周隨便一幅疑作,都是幾百萬的價格。

流傳有序可以確定為真跡的往往是上千萬,拍出四五千萬的也有不少。

其中的精品名作更是可以拍出九位數的天價,比如《松窗高士》立軸圖最終以1.52億元落錘。

另外一副送行手卷也以1.48億的價格成交。

這幅《踏歌圖》摹本縱然是明代無名之輩臨摹後再請沈周題詩蓋章,那至少也是七位數的大漏。

若真是運氣爆棚碰到了沈周親手繪製的摹本,那價值千萬也說不定。

沈愈最煩這種自詡長得漂亮就要求別人怎樣怎樣的人,我又不認識你,憑什麼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也不能說完全不認識,沈愈感覺面前這個美貌女子似乎有些眼熟,好像曾在某個場合中見過。

但也只能說是好像,因為沈愈在腦中把她的樣子過了好幾遍,根本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

不過話說回來,別說是見過,就算是十幾年的好友,現在也不是該讓的時候。

有時候,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

想了想,沈愈索性直接將畫卷起抱在了懷中。

女人臉上浮著的笑容頓時僵住了,她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他拒絕了我?

竟然有人拒絕我?

好像許多年沒有人拒絕自己了。

“小影不要無理,人家小友說得對,是他先來的,就得人家先看,難道你連先來後到的道理都不懂了嗎?

“小夥子,老頭子我也冒昧問一句,你是不是覺得你懷中這幅畫是一張古人真跡啊?提醒你一句,這很可能是一副摹本。”

斥責美貌女子同時對沈愈出聲詢問的是一位精神矍鑠,氣度不凡的長鬚老者。

他年紀在七十歲上下,個頭不算很高,穿著也很普通,就是普通的老人汗衫搭配布鞋,但老者站在攤子前卻好似有種山嶽般的沉穩。

看兩人的長相,很可能是孫女與祖父的關係。

對於老人,沈愈就不能蹲著說話了,忙站起身一本正經的肅然道:“不瞞您老,我對這張畫的真假到是不怎麼看中,因為我並不打算撿漏發財。

“而且在我眼中,一件藝術品的價值與它存在的時間並沒有太大關係。

“縱然這幅畫是昨天畫的,只要我覺得對我胃口,那我也會喜歡,更會高價買下來收藏。”

“哦?”老人有些意外的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沈愈。

過了片刻,他突然老懷甚慰的點點頭:“小夥子,搞收藏能有你這種好心態實屬難得啊!

“現在一些搞收藏的有錢人往往急功近利,看到一副古人真跡就像鯊魚見血般全圍上去,不管好不好值不值拿錢就砸。

“弄得現在的收藏市場成了富人的遊戲場,而真正懂收藏,熱愛收藏手裡沒什麼錢的藏友卻是買不到什麼好物件。

“你年紀輕心態好,眼力看上去也不錯,若你堅持下去,日後前途定是不可限量。

“好,你慢慢看,小影,那咱們去別處逛逛。”

叫做小影的女人被祖父提醒這才緩過神來,她貝齒輕咬紅唇,走的時候深深看了沈愈一眼,好似要把沈愈的模樣深深記在腦中。

沈愈見此衝其做了個鬼臉,氣的女人粉面一紅,又恨恨的跺了跺腳這才跟著自己祖父快步離去。

高跟鞋踏地的噠噠聲不斷響起,就好似腳下踩得是沈愈一般。

沈愈見此笑了笑。

實話實說,他剛才的話純屬是在瞎掰。

笑話,他不為了錢,會大熱天的在這裡蹲著?

空調屋不比這地舒服嗎!

並且,沈愈對於老者的話也不完全認同。

古董這東西價高者得其實沒毛病,古董越值錢那得到它的人就會更加珍惜,從保護古董的角度講也是一種好處。

因為容易得到的東西從不被珍惜,只有錢花的他肉疼,他才重視。

很簡單,一枚銅錢與一件永宣青花擺在一個收藏者面前,他肯定把永宣青花當作寶貝供著,輕易不肯示人。

摹本?

摹本怎麼了?

在古玩行裡,好的摹本又有下真跡一等的說法。

古時一副名畫或者名帖往往有很多摹本。

摹本最大的好處就是萬一真跡有損也不至於讓字畫書帖失傳。

比如在唐代,《蘭亭序》就被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馮承素這幾位大書法家臨摹過。

其中以馮承素的神龍本最為有名,在很多人眼中已與真跡無異。

要是沒有摹本,後人根本不可能看到書聖王羲之天下第一行書的風采。

因為《蘭亭序》真跡早就被李世民這位王羲之的死忠粉帶進了墓中。

鼎鼎大名的國寶《步輦圖》,《洛神賦圖》,《韓熙載夜宴圖》,《虢國夫人遊春圖》等也是摹本存世。

所以,只要摹本的水平夠高不用擔心賣不出高價。

這時,攤主老柳正好拎著一套煎餅果子回來,他望著前面祖孫倆的背影對沈愈問,“怎麼?你們認識?”

沈愈搖頭笑道:“不認識。”

接著他嗅了嗅空氣,馬上露出一副瞭然的神情來,“老魏家的煎餅果子,至少放了三個雞蛋,並且澆了一勺他家特製的辣油,老魏醃製的鹹菜應該也放了。

“柳哥,你這小日子真是過得美滋滋啊!”

老柳嘿嘿一笑變戲法般的又掏出倆牛肉燒餅來,“給,你請我吃小籠包,我請你吃牛肉燒餅,你柳哥我不錯吧?”

“謝謝柳哥,但我真吃不下了。”沈愈趕緊推辭,他確實吃不下了,來的時候喝了一大碗雲吞,又吃了十幾個包子,肚子哪還裝得下別的。

老柳聞言哈哈一笑:“我就是讓讓你,這些還不夠我吃的呢。”

沈愈絲毫不以為意,面前這位老哥就是這種說話方式,他早就習慣了。

“真香啊。”

老柳咬了一大口煎餅果子,還想調侃沈愈幾句,只是還沒等他開口,收音機就傳來了評書開播的提示,老柳趕緊側耳去聽生怕漏掉某個精彩橋段。

沈愈見老柳痴迷評書的樣子,也樂的他不來打擾自己。

這位老哥實在是太能說了,一開口就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你不跟他說,他還不樂意,簡直就是一個話癆。

再說沈愈現在還沉浸在撿漏的興奮中,哪有心情陪他閒聊。

將畫小心翼翼的放下,沈愈眉頭突然微微蹙了一下,若說他現在還有一點疑惑的話那就是不知道老柳是怎麼得到這幅沈周摹本的。

也不怪沈愈疑惑,紙壽千年,絹本減半。

《踏歌圖》這種絹本畫能流傳數百上千年往往需要歷任藏家精心保管,並經過多次裝裱才能正常的儲存下來,不然的話早就爛成一堆渣了。

一般來說類似這種精品畫當是流傳有序的,這麼好的畫猛的出現在老柳這個小雜攤上確實讓沈愈有些想不明白。

“難道老柳偷偷去掏老宅子了?

“哎,不想了,反正這畫馬上就是自己的了,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研究。”

昨天沈愈與老柳約好,今天早晨過來一手交錢一手拿印章。

對於老柳,沈愈原本是非常放心的。

因為他之前從老柳手裡買過幾個小物件,說多少就是多少,價格公道從來不會說臨時漲價,一來二去倆人算是交下了朋友。

只是沈愈剛才來了後,卻是有種突然吃了蒼蠅的感覺。

印章的品相實在太一般了,比他想象的還要差上三分。

印文字跡模糊不說,還有一處小磕碰,與老柳描述的相差很大。

四萬塊的價格買回去賠是賠不了,但想賺錢肯定不可能,最多就是剛剛保本。

最讓沈愈心裡打鼓的是他那位客戶雖然不缺錢,但是很挑剔。

一般品相的東西人家根本看不上。

印章給人拿去,對方買了也就罷了,但如果對方不買,幾萬塊的東西可就砸在自己手裡了。

古玩保本其實就是壓本,很容易導致資金週轉不靈。

於是沈愈對老柳坦然說出了自己心裡的擔憂,印章這次就不拿了,然後點了一千塊錢給他,算是這次的補償。

老柳也很是理解沈愈現在的難處,根本就不接錢。

同時也解釋這枚青田石印章是朋友託他賣的,他也是半個小時前才見到這枚青田石印章的真實品相,所以這事不怪沈愈,也不怪他老柳,要怪也是怪他朋友沒講明白。

沈愈感激之餘心裡終究有些過意不去,決定在老柳攤子上隨意選一個千把塊的物件算是還老柳的這次人情。

而沈愈在老柳的攤子上只掃了一眼,瞬間就發現了這幅《踏歌圖》的摹本。

只要接下來畫沒什麼問題沈愈決定隨便砍一砍價格就買下來。

買古玩就是要膽大心細,看準機會就下手,往往稍一遲疑賣家就會變卦,人家不賣了你也不能硬買不是?

至於在相識的朋友攤子上撿漏,是不是有些不對,沈愈並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他是古玩世家出身,祖父那輩幾十年的老友在彼此店裡撿漏也是常有的事,買了之後還要調侃對方什麼眼力不好,成天漏寶之類的。

也沒有人會生氣,因為古玩在擺在攤子上的那一刻起,其實已經算是漏寶了,就算朋友不買,別人也會買走。

當然了,僅限於價值不高的那類小物件,若是價值甚高的稀有珍寶肯定不會“見死不救”的。

沈愈雖然與老柳的關係沒到那份上,但心裡也是決定買下後給老柳一些補償,比如順便將那枚青田石印章也買下來帶走。

就算客戶不要也沒關係,丟在店裡慢慢出售就是了。

覺得已經考慮周全,沈愈深吸一口氣將畫緩緩展開了……

而在這時,原本在大口咀嚼食物的老柳,手不知道怎麼的突然就輕輕抖了一下。

為了掩飾自己,他轉身朝攤子上的紙質萬年曆看了過去。

上面這樣寫到:

2012年7月23。

壬辰年六月初四。

宜:嫁娶、納財、出行、掛匾、開市、入宅。

忌: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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