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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伯爵大人走出書房,吩咐車伕套好車子,要在晚飯前出去散散步。他依然穿著早上的那套行頭出門,只是加披了一件帶兜帽的深色大斗篷。馬車順著海濱大道駛入馬尼拉城的南門,從另一側城門穿出城堡,一路疾馳到村莊旁的一片香蕉樹和椰子樹混合成的雜木林才停下。魏斯走出車廂,囑咐馬車等在這裡。他裹緊了遮蔽自己的斗篷,裡邊貼身藏著匕首,望遠鏡以及在整個僱傭兵生涯中須臾不離的CZ75手槍。
他穿過這片雜木林,又費力地鑽進一片銀合歡、石梓和冬青交織成的茂密灌木叢。灌木從後面,一大片竹林被砍伐殆盡,地面上只能看見翻出來的竹根,延伸出去一片開闊的原野。這裡從前肯定是荒地,但現在許多原本齊腰高的野生植物都已經割倒,橫臥在嫩草和野花交織成的地毯上;然而這片天然地毯顯然也受到了多處破壞,許多綠草倒伏在深深的車轍印旁,被碾碎的花瓣四散零落,就像地毯被扯掉了毛,露出了麻線的底子。除了炮車,魏斯想不出還會有什麼過載的車輛會特意來到這片荒地上反覆碾壓。
這些車轍重疊交錯,伸展出去成為一條臨時便道,早先他在大道上看見的那些黃頂綠牆的營房就矗立在便道後面。竹籬牆,頂上厚厚地蓋了一層稻草和蕉葉,這幾座營房與附近村莊裡的農舍一樣簡陋,只是更大些罷了,和聖地亞哥要塞裡那些堅固的石頭兵營根本沒法比,顯然是倉促趕建起來的。
這時候正值開飯時間,兵營四周的空地上鬧哄哄地像個蜂巢。身材矮小的東印度士兵,穿著襯衫和肥腿燈籠褲,個個都赤著腳――殖民地沒有足夠的鞋子給士兵穿。從木桶裡盛出湯和芋頭之類的燉菜,或坐或立在草地上、便道旁吃著。魏斯調節好望遠鏡焦距,慢慢地移動觀察,大門外靠牆邊立著幾桿長矛,沒有看到他預想中的大炮或者其他火器。小道旁邊,兩名穿得花裡胡哨的西班牙軍士站在那兒喝酒。一群他加祿小孩也在操場上玩耍,圍著士兵和兵營打轉,他們應該來自附近的村莊,想討點殘羹剩飯。西班牙軍士喝的半醉,一腳把一個孩子踢翻在泥地裡,四周立刻爆發出一片粗野的狂笑。
操場盡頭有幾座的矮丘,在望遠鏡裡,它們都呈現出七歪八倒的奇怪形態,四周佈滿坑窪;有的插著木杆,上面掛的紅布已經碎成了條狀。有一座已經半塌了,土塊和碎石飛濺到很遠的地方。魏斯感到很興奮,在馬尼拉郊外開闢的新炮兵演練場,肯定與“薩拉曼卡先生的新寶貝”有莫大的關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營房內外燃起了燈火。士兵們在軍士的喝令下,排成一個個小方陣開始訓練佇列。魏斯始終沒能看見他們拉出大炮,他收起望遠鏡,悄悄地從灌木林裡鑽了回去。
依靠著早上的印象,蘭度找到了大道旁的村莊,這裡離營房和訓練場都很近。他穿過農舍之間的泥濘小路,從那些熱情兜售芋頭、香蕉和自釀的土巴酒的他加祿村婦的包圍圈中擺脫出來,朝正在屋前玩泥巴的兩個孩子招招手,遞給他們一人一塊小餅乾。效果出乎預料,接過餅乾後,兩個孩子一轉眼就不見了。五分鐘後,他又被十幾個高矮各異,渾身上下髒乎乎的小孩圍了起來。魏斯用西班牙語和新學會的他加祿土話反覆向孩子們詢問,回答很教他滿意:一個看起來年齡最大的孩子說看見西班牙士兵每天早上都在訓練場上施放大炮。大炮既短又粗,孩子伸出沾滿泥巴的手指比劃著說,而且“就像嶄新的比索一樣亮光閃閃”。
前僱傭兵掏出了一串“鉛片”:這是本地的日常通貨,實際就是大明的沙殼廣片之類的劣質私鑄錢。名為銅錢,實際幾乎不含銅,主要成分是鉛――西班牙人、荷蘭人恰如其分的稱呼它為“鉛片”――不但即薄又小,而且雜質極多,掉在地上就會摔碎。
縱然如此的劣幣,在東南亞它卻是流通最為廣泛的小額通貨,不管是西班牙人還是荷蘭人,運來的都是大量的白銀,在殖民地的小額通貨上完全依賴中國銅錢。在市場上很少能看到新西班牙運來的銀比索,包括歐洲人在內,日常消費和流通基本都用這種劣質通貨。
因而中國海商大量的運輸這種劣質銅錢到東南亞各地牟取暴利。隨著信風季節的即將到來,比索兌換“鉛片”的行情就會一路下跌,當第一艘中國海商的船隻駛入港口的時候,甚至會出現暴跌的行情,而當信風季節即將結束,中國海船開始逐一離去的時候,鉛片的行情又會不斷上漲。在東南亞的各個歐洲殖民地,都有商人從事這種貨幣兌換的投機買賣。
迎著一片貪婪的目光,他宣佈誰能去練兵場上把炮轟後留下的銅鐵碎片撿回來,就能得到一串“鉛片。這番話說到第二遍,孩子們已經一轟而散。魏斯覺得這筆買賣挺划算,幾百文錢換來的碎彈片有一大堆。他不得不又在村裡買了只藤筐,還僱了兩個村民把這筐碎銅爛鐵搬運上馬車。
本地招來的僕人都感到奇怪,伯爵大人今晚一反常態,對一頓有燒鴨和雪利酒的豐盛晚餐棄之不顧。回到瑪拉特的別墅,他命令紀米德把一筐黑乎乎的東西從馬車上搬進二樓書房,又吩咐廚房給他端來咖啡和幾個雞肉餡餅。最後咪咪按照囑咐送進去一座點燃了6支澳洲蠟燭的燭臺。書房門在她身後砰地關上了,這表示伯爵不希望受到打擾。
魏斯戴上棉紗手套,掀起床單蓋到地板上,把從藤筐裡取出來的碎金屬件鋪在上面一件件清點。小孩們撿來的很多都是地道的廢鐵,鏽斷的馬蹄鐵,脫落的馬掌釘,車軸上掉下來的包鐵皮,火槍射出的鉛彈,這些廢物都被推到一邊。一小截管形殘片讓他很感興趣,那是黃銅做的,很像迫擊炮彈上的觸發信管,可惜其餘部分已蕩然無存。最有價值的收穫集中於筐底那些的大塊破片,他發覺幾乎可以用從中揀出的破片拼成一顆完整的圓錐體炮彈。所有破片中,炮彈殼底面整個兒地儲存了下來。魏斯湊近蠟燭,翻來覆去地檢視,赫然發現這塊鍋蓋大小的圓形金屬片實際上由一組三明治式的結構所組成——厚實的鑄鐵彈底下附著紫銅鑄成的同口徑圓板,銅板下邊則是一塊直徑略小的薄鐵板,燭光下,銅板邊緣清晰地顯現出膛線刻劃的留痕。在十七世紀的炮彈上發現可脹彈帶結構著實教魏斯大吃一驚,作為前美國陸軍的一員,他對有著類似設計的4.2吋化學迫擊炮彈可不陌生。
藤筐翻了個底朝天,魏斯把每樣東西都仔細檢查了一遍,希望能找到一個完整的引信,但是一無所獲。他開始重新檢視破碎的彈片,破碎的彈壁厚度都很大,粘附著許多黑火藥燒灼後的殘渣,但無論內外表面很光滑,或許是鑄造後再用車床加工過。破片大小不一,總體而言彈體的破碎率不算太高。有塊特別大的破片引起了他的注意,約有四分之一顆炮彈的大小,比其它爆炸彈片更薄。弧形部和彈底面都已經炸掉了,靠近底面的內壁上,粘附著兩枚葡萄樣的彈丸,魏斯用鑷子扳了下來。彈丸是鐵質的,直徑與12號獵槍彈相當,表面十分粗糙。他靠近了燭臺,那粗糙的表面是一層黑色的粘膠樣緻密物,在燭焰旁散發出少許刺鼻的氣味,像是瀝青和焦油的混合物。這種混合物將球形鐵彈粘連在彈壁上,或者是偶然的原因,火藥的熱力也沒有使之完全融化。他又從那堆廢鐵垃圾中找出了三十多枚鐵彈,它們和火槍發射的鉛彈很容易區分,都是12號獵槍彈大小,表面或多或少地粘有黑色的混合物。
魏斯沉思了半晌,突然跳起來拉開房門。“咪咪!”他衝著樓下大喊道,看到自己的情報員兼女僕提著裙子蹬著樓梯跑上來,“去準備密寫墨水和密碼本”,他輕聲地囑咐。
“大人,季風季節已經過去了,”咪咪提醒他,馬尼拉港裡的中國商船都已返回,僅有一艘沒裝好貨的福建船滯留在此,要等它回航起碼也是五個月以後的事。
“我會把信件交給聖班託號送走。”聖班託號只是一條小型的卡拉維爾船,卻已經多次往返於澳門與馬尼拉之間。魏斯不久前還在酒館裡同它的葡籍船長把盞言歡,得知船上裝載了新鮮的蘇木和巴拉望燕窩,最近兩天內就會起碇返航。
“今晚上別想睡覺了。只要報告能送到澳門情報站,無論是江還是上帝都無法挑剔我們的工作。”(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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